文 _ 程婧波 图 _ 元 哲
1
第133天
孤独是一种病。
这座城市,一共住着两千一百七十万人。
我对面这位,一芬兰国际友人,不远万里来到咱们这儿,过了几天朝九晚五挤地铁上下班的生活之后,这哥们儿祖传的社交恐惧症不药而愈。
在芬兰,平均一平方千米只有十八个人;但是在北京早高峰的地铁上,一截车厢塞十八个人那算宽敞的。
“李正泰!李正泰!”
此时此刻人满为患的宜家商场,扩音器里有个声音好听的姑娘深情款款地喊了一遍又一遍。
与此同时,一只说不上来什么颜色的蝴蝶,在迷宫般的商场里翩然飞舞,跃过攒动的人头,绕过高耸的货架,落在一面儿铮亮的窗玻璃上。它收起布满细小鳞片的翅膀,感受着室内流动的空气和轻击在玻璃另一面的雨滴。不知道它能不能理解,它所感受到的风和灰蒙蒙的光亮,来自被面前这个透明的玩意儿阻隔着的两个世界。
对面的芬兰哥们儿在一张爱克托沙发上翻了个身。刚上咱们这儿来那会儿,各种场合下乌泱乌泱的人给丫吓得不轻。他说有生之年都没承想,一北欧性冷淡家居商场能躁成这样。到了周末,冲着免费咖啡来的老头儿老太太日出而作,日落而归——整个餐厅的顾客年龄总和绝对艳压朝阳公园的老年相亲角。
芬兰哥们儿上这儿来,是进行社交恐惧症的脱敏治疗。用他的话说,在衣柜间,在沙发间,在厨房样板间——跟陌生人摩肩接踵,“既恐怖,又色情。”
这些都他亲口跟我说的。只不过现在,他还不认识我。
嗯,看样子他治疗得不错。
“李正泰!李正泰!李正泰顾客请注意!”
至于我嘛,上这儿来也是为了治疗。
“您的朋友在商场二楼出口处等您!”
当一个人孤独太久,像我这样走进宜家,告诉这里的工作人员我和我的朋友李正泰走失了,我会在出口等他——不出意外的话,就会有一个声音好听或者不好听的男人或者女人,在广播里大声地呼唤这个名字。
其实没谁会到出口来跟我会和。
孤独是一种病,我只是想听到别人以我的名字呼唤我。
我是李正泰。
2
王毛毛站在一根电线杆前,往上刷胶水。
背包里放着一叠纸,刷好之后她从里头抽出一张来,贴在了电线杆上。
一张狗的大头照,还有几行黑体字:
寻狗启事
联系电话
必有重谢
永久有效
王毛毛一边贴寻狗启事,一边想,电线杆真不愧是城市的“会客厅”,什么消息都能往上招呼。如果哪天互联网瘫痪了,只要电线杆还屹立不倒,信息就能烽火连台。
一根电线杆,上下两段,物尽其用。
下半段,是犬科动物的朋友圈。如果你是条新来的狗,只要找对电线杆,就能拜对山头。这一片有几条同类,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漂亮吗,单身吗,豆腐脑爱吃甜的还是咸的……统统都能闻出来。
上半段,是灵长类动物的朋友圈。尖锐湿疣,难言之隐,请拨1。富豪老公无法勃起,白富美重金求子,请拨2。三分钟开锁王,请拨3。专业防水,请拨4。投资移民,请拨5。
一般来说,混迹在下半段的,基本是有一说一;混迹在上半段,多数是骗子。
要说电线杆教会了她什么,那就是——人类还没有一条狗可信。
可是王毛毛跟相依为命的狗走丢了。
王毛毛皱着眉头,盯着电线杆上的“寻狗启事”,祈祷着这能管用。照片上的那只狗,脖子上挂着一块奖章似的名牌:Leon。
《这个杀手不太冷》里的杀手的名字。
3
初始坐标
时间根本就不存在。
著名表演艺术家郭德纲老师说过,最适合一个人关起门来发呆的职业,是灯塔管理员。受这句话启发,我在“宇宙中心”五道口的一家公司当了两年金融狗之后,炒了老板鱿鱼,现在从事着一项似乎是为我量身打造的职业。
电影放映员。
坐在放映室里,我才真正感觉到这里是宇宙的中心。
黑暗中,尘埃乘着光线飞驰,光影投射在幕布上,像灯塔的光束照进汪洋。
咳,算了,说实话吧,我炒老板鱿鱼是因为上班太远了。这家电影院就在我家楼下,每天从起床到上班,只消十分钟。
当同龄人都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时,我已经过上了毫无运动痕迹的生活——至少对于GPS定位卫星来说,我的生活轨迹几乎是静止不动的一个点。
我讨厌出门,不喜欢一切交通工具,最近一年来的计步数加起来可能还走不到通州。
虽然收入只有之前的四分之一,但我喜欢现在这样简单的生活。简单就是井井有条。金融狗每天都和各种数据打交道,看起来客观严谨,但要处理的情况却瞬息万变。电影放映员呢,就不同了。这是一个特别有计划性的职业,每一个厅,不同时间段,排什么片儿,都提前计划好了。工作起来不用思考,只用按计划表执行。这样我可以省下大量的时间,用来坐在放映室里发呆。
放映室里有一面石英钟,它的时针、分针和秒针都在尖儿上有一滴夜光。秒针一格一格走动,就好像一只萤火虫沿着时间的轨迹一圈一圈爬过。
现在是凌晨五点三十七分。
坐在10排1座,身上穿的汗衫印一“靠”字儿那男的,是我发小陈果。旁边那个身上穿的汗衫印一“谱”字儿的,是他交往了三年的女朋友。陈果开了一家叫“奶奶的熊”的网咖,小本经营,童叟无欺。他这人吧,没什么别的毛病,就是抠门。陈果今天打算干一票大事,本来打算就在网咖对付过去,后来还是决定下血本包个影厅。
电影结束,灯光亮起之后,陈果会向他女朋友求婚。
可是还没等到这一刻,一个意外出现了。不知道为什么,1号厅数字放映机的氙灯炸了。灯碗被炸成了四下飞溅的无数碎片。幕布上的画面消失了,只剩下放映机散热风扇转动的“哒哒”声。漆黑一片中,“应急出口”几个字闪着幽幽的绿光。
“媳妇儿,跟你商量个事儿成吗?”陈果在黑暗中搂住女朋友,急中生智地问出这句话。
我连忙按下开关,影厅灯光亮起。
趁女朋友还没来得及回答,陈果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从座位底下摸出早已准备好的玫瑰和钻戒,“遇到你之前,我活得就像一句脏话。可是遇到你之后,我有谱儿了!”
陈果女朋友眼里噙满泪水,在陈果热切而又焦急的注视下,嘴唇颤动着,两行晶莹的泪珠滚落脸颊,梨花带雨地握着他的手说:“一直想和你开口,却不知道怎么开口。陈果,我们不合适。我……我们分手吧。我要去日本了。”
就这样,陈果出师未捷身先死。
我和陈果都认为,他求婚失败,氙灯爆炸要负很大责任。但是佳人去意已决,我只能劝他节哀顺变。
被氙灯爆炸连累的不止陈果,还有我。本来我当班到凌晨六点就能下班,在还有几分钟就站完这班岗的时候,它却晚节不保地炸了。事发时离1号厅最近的张姐第一时间就提着撮箕拿着扫把冲进了放映室,她一边扫着地上的玻璃碎片,一边和我絮叨:
“小李啊,你没事儿吧?”
我拍了拍脸、胳膊、大腿,应该没有被碎片扎到。
“你若安好,便是晴天。”张姐走到我身边,看看我,又看看损坏的放映机,“你若安不好,我这就去报告给杜经理。”
我一路麻溜地来到保管室,找王工领新的氙灯。他看看坏掉的灯头说:“1号厅放映机上的灯用不少时间了吧?你记着,氙灯用个三四百小时,最好翻一面儿,这样可以延长使用寿命。不然负极下垂,变秃瓢了就容易炸。”
我回到放映室,拿出标签条,在上面写下:
2018年8月8日
贴在氙灯下方的塑料机身上,盖住了原来那张“2018年7月2日”的旧标签。
爱因斯坦曾说,时间只是人体记忆中的错觉,时间根本就不存在。但是如果时间根本就不存在,是什么给氙灯、树木、星辰和人——是什么给万物暗中标注好了“使用寿命”?
4
第1天
这感觉真他妈诡异。
放映室里有一面石英钟,它的时针、分针和秒针都在尖儿上有一滴夜光。秒针一格一格走动,就好像一只萤火虫沿着时间的轨迹一圈一圈爬过。
时针和分针指向凌晨五点三十七分。
我站起来。透过放映室的观察孔,我能看到第10排座椅靠背上冒出来的两个脑袋。
后脖子传来一阵凉意。
摸出手机,显示时间是2018年8月8号。
我匆匆走出放映室,在走道里碰上张姐,问她今天是几号。
“8号啊。”张姐说,“小李啊,你没事儿吧?”
我摆摆手,转身跑进1号厅。随着电影画面明暗交替的变化,渐渐看清黑暗的观众席上坐着的正是陈果和他女朋友。
回到放映室,我检查了一下数字放映机的机身,不禁汗毛倒竖——在本来该贴着“2018年8月8日”那张新标签的地方,却是以前那张“2018年7月2日”的旧标签。
这感觉真他妈诡异。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再过几分钟,数字放映机上的氙灯就要爆炸了。
我低头看看石英钟。
石英钟上的秒针嘀嗒、嘀嗒、嘀嗒……
“噗”的一声,氙灯炸了。
5
第2天
如果你发现自己陷入无限循环的一天了,
会怎么办?
我睁开眼,等到适应了周遭黑暗的光线,发现自己是在放映室里。
看看时间,凌晨五点三十七分。
我站起来。透过放映室的观察孔,我能看到第10排座椅靠背上冒出来的两个脑袋。
摸出手机,显示时间是2018年8月8号。
检查了一下数字放映机的机身,不出所料,在本来该贴着“2018年8月8日”那张新标签的地方,却是以前那张“2018年7月2日”的旧标签。
我跑出放映室,撞上张姐,她说:“小李啊,你没事儿吧?”
我一路小跑着去找保管室的王工领新的氙灯。他从抽屉里摸出来一个记录本,拿骨节粗大的手指点了点,“小李,咱们有规定,领新灯要上交旧灯头。”
我说:“旧的还在放映机上用着呢。”
王工问:“那你来干啥?”
我答:“这不马上就炸了。”
他拿手背朝我扇了扇,“那等到坏了你再来嘛。”
我说:“王工,1号厅放映机上的灯用不少时间了吧?一直没翻面儿,负极下垂,变秃瓢了就容易炸。这新的我一定好好爱惜,一个月翻一次面儿。”
他怔了怔,抬起头,压低鼻梁上的眼镜,两只眼珠子朝上翻着看看我,然后默默地转身从靠墙的柜子里取出一只新的氙灯递过来。
我回到放映室,四下漆黑一片。旧的那只氙灯刚刚已经炸了,我赶紧把手上这只新的换上去。
好在这个小小的插曲没有影响到陈果。凌晨六点,放映结束,灯光亮起,他双膝跪地,向女朋友含情脉脉地说:“媳妇儿,跟你商量个事儿成吗?”
趁女朋友还没来得及回答,陈果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从座位底下摸出早已准备好的玫瑰和钻戒,“遇到你之前,我活得就像一句脏话。可是遇到你之后,我有谱儿了!”
陈果女朋友眼里噙满泪水,在陈果热切而又焦急的注视下,嘴唇颤动着,两行晶莹的泪珠滚落脸颊,梨花带雨地握着他的手说:“一直想和你开口,却不知道怎么开口。陈果,我们不合适。我……我们分手吧。我要去日本了。”
陈果的求婚“又”失败了。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还真不是情侣衫就能绑定的。看来导致陈果被甩的锅,氙灯不能背。就算“钱是王八蛋”,可是这年头凭一朵花和一句誓言就能打动的女孩子,比三条腿的蛤蟆、关了静音的手机、每天都换内裤的直男还难找了。
二十分钟后,陈果在街边的卤煮火烧摊子上哭得像个一百二十四公斤的孩子——我没有失过恋,很难体会他这样号啕大哭的心理成因。说实话,我连朋友都没几个。除了陈果之外,只有布拉德皮特和阿尔帕西诺是我的朋友。它们是被楼里住户丢掉的一只仓鼠和一只乌龟。
把他送回“奶奶的熊”之后,陈果央求我留下来陪他打会儿游戏。
我们玩的是FIFA,他每次都输,牌臭瘾大。
正玩着,我问他:“如果你发现自己陷入无限循环的一天了,会怎么办?”
陈果疯狂地按着游戏手柄,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说:“嘛叫无限循环?”
我说:“就比如今天吧,你过完今天,醒过来发现又是今天。”
其实,准确地说,并不是“无限循环的一天”。通过“昨天”的经历,我发现自己是从8月8号的晚上七点三十七,突然蹦回早上五点三十七的。
陈果说:“操!那我不得再被甩一次?”
接着他又开动脑筋想了想说:“那是不是可以每天都这样打游戏?”
我说:“对啊。”
他扭头看了我一眼,“要是明天可以全部重新来过,那是不是今天做什么都不用负责?”
我说:“差不多就这意思吧。除了你自己的大脑,别的就像游戏副本可以重读进度,你生活里的人不会记得时间循环时发生的事。但是你自己的记忆是累积的,‘昨天’发生的事情你都记得。”
陈果笑了:“操,那不等于有超能力了。”
好吧,他终于搞清楚我的问题了。
陈果盯着屏幕,舔了舔嘴,“你说如果我这样了……是先去逛澡堂,还是先去抢银行?”
一位伟人曾说,每一个阳光灿烂的少年都会变成油腻中年,当他变了,你不要惊慌,不要悲伤。另一位伟人曾说,出身不由己,而朋友可以自己选择,倘若选了个陈果这样的,跪着也要把这段友情走完。
是这道理吧?
6
第3/4/5/6/7……天
晚上七点三十七分,世界倾斜了。
我的一天基本是这样度过的:
凌晨五点三十七睁眼,发现自己置身放映室。透过观察孔,我能看到第10排座椅靠背上冒出来的两个脑袋——陈果和他女朋友。替换氙灯。凌晨六点,结束放映,亮灯,目睹陈果求婚失败全过程。陪他喝酒,看他宿醉,扭送他步行至“奶奶的熊”,陪失恋的他打两把FIFA。
接下来,我回家,想在煎饼果子摊上买两个饼当早餐,结果遇上一场鸡飞狗跳,未遂;走回公寓楼下打算搭电梯,结果碰上一群大爷大妈外加一对双胞胎姐妹把电梯挤得水泄不通,我不习惯和陌生人挤在一起,让他们先上吧,电梯居然半路故障不下来了;爬楼梯到十二楼,开门进屋准备蒙头就睡,隔壁突然传来如泣如诉的狗叫,敲门让邻居管管,邻居正抡着皮带揍狗。
回到家,洗个澡,在120救护车的呼啸声和狗叫的伴奏中昏睡过去。中间被手机铃声吵醒一次,我妈打来的,从昨晚到今天一共十四个未接来电。昨天是我上晚班,所以手机设置了十二小时静音。电影院的晚班都是从晚上六点上到早上六点。接到老妈的第十五个来电,彻底醒了。窗外天已经擦黑了,挂了电话,拿手机点了外卖。
晚上七点三十五分,下楼拿外卖。走出大厦,仿佛进入另一个世界,北京城淹没在幕天席地的大雨之中。我站在马路牙子上等外卖的时候,一辆面包车悄然拐进了辅道。
七点三十七分,世界倾斜了。视线中的街道、行人、广告牌从竖直顺时针转了九十度,统统倒地不起。对于一个死宅来说,这一刻的景象竟然有一种奇异的美感:视野里的一切变得格外清晰——但又因为这场大雨,而格外模糊。
世界与我之间隔着眼皮这层幕布。幕布徐徐拉上。
我去,什么东西碾我身上了。
2018年8月8日,这句话成了我的最后一个念头。
你看,我讨厌交通工具是有原因的。
我被面包车撞倒,死了。
然后我就在一片黑暗中醒来。
幕布缓缓拉开。
我感觉自己就像漂浮在虚无之海中的一个魂灵。这是哪里?天堂?地狱?森罗殿?奈河桥?我拿手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脸——指尖传来的感觉软硬适中,脸上传来的感觉火辣辣的还挺疼——我……没有变成鬼?
等眼睛渐渐适应这片黑暗,我发现自己一个人坐在放映室里。
放映室里有一面石英钟,它的时针、分针和秒针都在尖儿上有一滴夜光。秒针一格一格走动,就好像一只萤火虫沿着时间的轨迹一圈一圈爬过。
现在是凌晨五点三十七分。
我站起来。透过放映室的观察孔,我能看到第10排座椅靠背上冒出来的两个脑袋。
我又回到了十四小时前,2018年8月8号的早上。
替换氙灯。凌晨六点,结束放映,亮灯,目睹陈果求婚失败全过程。陪他喝酒,看他宿醉,扭送他步行至“奶奶的熊”,陪失恋的他打两把FIFA。接下来,我回家,想在煎饼果子摊上买两个饼当早餐,结果遇上一场鸡飞狗跳,未遂;走回公寓楼下打算搭电梯,结果碰上一群大爷大妈外加一对双胞胎姐妹把电梯挤得水泄不通,我不习惯和陌生人挤在一起,让他们先上吧,电梯居然半路故障不下来了;爬楼梯到十二楼,开门进屋准备蒙头就睡,隔壁突然传来如泣如诉的狗叫,敲门让邻居管管,邻居正抡着皮带揍狗。回到家,洗个澡,在120救护车的呼啸声和狗叫的伴奏中昏睡过去。中间被手机铃声吵醒一次,我妈打来的,从昨晚到今天一共十四个未接来电。昨天是我上晚班,所以手机设置了十二小时静音。电影院的晚班都是从晚上六点上到早上六点。接到老妈的第十五个来电,彻底醒了。窗外已经天擦黑了,挂了电话,拿手机点了外卖。晚上七点三十五分,下楼拿外卖。走出大厦,仿佛进入另一个世界,北京城淹没在幕天席地的大雨之中。我站在马路牙子上等外卖的时候,一辆面包车悄然拐进了辅道。
七点三十七分……
嗯,相信你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7
第8/9……29/30天
我成了时间尽头的囚徒。
我的生活轨迹不仅从空间上变成了一个几乎静止不动的点,从时间上来说也是如此。
简单,重复,无须思考。
一个完美的闭合圆弧。
这简直是全世界死宅都梦寐以求的生活。
打个比方:这就像活在一段反复播放的时长十四小时的影片当中,你对人生中的过去、现在、未来,你对人生中的每分每秒都了然于胸。
在这无限循环的时间里,我醉生梦死,甘之如饴。
甚至有些害怕这样的日子会在某一天毫无预兆地就结束了。
但渐渐地,事情开始朝着我始料未及的方向发展。
我开始担心这样的日子会永不结束。
傻子都能看出来,我的世界出了问题。也许宇宙是有自我意识的,而且它极有可能想与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死宅为敌。比如为了惩罚我,它让我过上了之前梦寐以求的生活——足不出户,每天混吃等死,不用关心粮食、蔬菜、季节、刮风还是下雨,不用关心任何人。可是慢慢地,我就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混吃等死的快乐变成了生不如死的煎熬。
我居然萌生出了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想法——我想要试着跳出这样的轨迹,推开命运馈赠的奇妙礼物,做些改变。
我试过不点外卖,而是在家煮泡面。可是我依旧活不过七点三十七分,多一秒都不行。
我试过在我住的这栋大楼里做点儿别的事。比如趁着倒班休假,坐到观众席里看电影——没有什么比看至尊宝以手指天喊着“般若波罗蜜”,在一束白光中穿越回从前更应景的了。
但在晚上七点三十七分到来的那一刻,坐在观众席上的我会突然丧失意识。等到再次睁眼时,就会是十四小时前,在电影放映室里醒来的凌晨五点三十七分。
众目睽睽之下我是怎么消失的呢?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在日复一日的重新读档中,我罹患了一种叫作“孤独”的绝症。如果世界是一条火腿,而我们所拥有的每一天都是由一只神奇的手用刀切出的薄薄一片的话——我已经把这一片咀嚼到快吐了。
当然,它连完整的一片都不算,它只有十四小时。
这样胡思乱想的直接后果就是,我把陈果当成了救命的稻草,也许结束这种日子的突破口在他这里?
我试过给陈果放别的电影。可他的求婚依旧以惨败告终。
我试过带他去逛手办店。“这个,这个,那个,还有那个……”我在手办店里指点江山的时候,陈果的脸颊像少女一样绯红,“都不要。剩下的全部打包,刷我的卡。”这下他的脸已经红得像山魈了。然而一到晚上七点三十七分,这些手办就会像灰姑娘的马车和玻璃鞋一样统统消失,世界会重启,一切会归零。他拥有过,却不再记得。
我还试过带他去见证各种奇迹的时刻。比如带他去和睦家的产房外面,精准地提前三十秒报出每一个产妇的姓名、年龄、生男还是生女。我轻轻松松展示出的“神迹”会让陈果忘记失恋的伤痛——因为他的脑容量没法同时容纳下“我×牛逼”的震惊和“我失恋了”的悲伤这两种情感。我们一次次重复着这样的游戏,每一次陈果都惊讶得合不拢嘴,而我却渐渐百无聊赖、心如死灰。
命运馈赠的蜜糖,怎么就变成了砒霜?
在这样循环往复了一天又一天之后,2018年的8月8日变成了一座孤岛。一个无形的牢笼。我像一只蚂蚁,困在这一片火腿之中,沿着它的横切面一圈又一圈爬行,起点即是终点,终点即是起点。
我成了时间尽头的囚徒。
8
王毛毛把摩托车停在梧桐树投下的树荫里,跨坐在熄火的车上,看了看眼前的店招。
奶奶的熊。
没错,就是这里了。她嚼了嚼嘴里的口香糖,吐出一个泡泡,下了车,跳上路沿,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网咖,她拿手指压了压鼻梁上的镜架——那是一副风格复古的墨镜,圆形镜片和脖子上的choker、机车外套、短裤、马丁靴相得益彰——王毛毛四下打量,网咖里上座率大概有两成,基本上都是年龄介于十五到二十五、有着不同程度黑眼圈的男性。
柜台后面坐着老板,一个穿汗衫的胖子。老板脚下是一地的空酒瓶。他垂着头,打着瞌睡,散发出一股酒味,像个搁在椅子上的、装满了发酵物的麻袋。柜台上贴着一张A4纸,白纸黑字地写着“老板娘跑了,包月八折特惠”。
王毛毛正要往里走,一个男人慌忙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快速走到她身边。
“V?”王毛毛问。
男人点点头,掏出手机,屏幕上是《V字仇杀队》里那张著名的面具脸。
验明正身后,男人示意王毛毛到网咖外面去说话。俩人来到店外,王毛毛问:“狗呢?”
男人说:“我带你去。”
“先看看照片。”
男人挠了挠脑勺,举起手机,给她看了几张照片。
“是你的狗吧?”
王毛毛点点头。
男人说:“加个微信,酬金先付一半。”
王毛毛从屁股兜里掏出几张百元钞票,递给男人。男人接过来,一张张点了点,揣好钱,说:“走吧。你开车了吗?”
王毛毛走向树荫下的摩托车。等她把车推上大路,踩下油门,男人一下坐到了后座上:“我来指路。”王毛毛翻了个白眼,发动了摩托车。
男人带她进了一栋公寓楼。密密麻麻的格子间宛若蜂巢,通廊式的走道昏暗无光。男人掏出钥匙,打开一扇门,示意王毛毛进去。
“狗呢?”王毛毛朝里瞟了一眼,没有动。
“你先进去等着。”男人说着,把她往里搡。
王毛毛抬起手肘抵在男人胸口。
男人突然顺势搂住她的背,喘息着说:“你让哥爽一下,就当是另一半酬金。”
王毛毛二话不说,一脚猛踢在男人裆部。
医院急诊科,一男一女两名民警翻着病历,对视了一眼,又看了看坐在板凳上的王毛毛。
“阴囊红肿,左侧睾丸破裂……”男民警念了两句诊断结果,又看了看王毛毛,“姑娘,你下脚也太狠了点儿吧?”
王毛毛没吭声。
男民警递过来几张百元纸钞,“这是他退还给你的钱。一码归一码,等会儿去收费处把急诊费结一下。里头那哥们儿可挨了八针。”
王毛毛接过钱,塞进外套口袋。
“本来是他报的警,但刚刚又说同意私了。”女民警说,“你的狗也不在他那儿。他是看到了你的寻狗启事,然后从一个网友那看到几张相似的狗的照片,所以想骗……”
女民警把“骗财骗色”几个字省略了。
“那照片就是我的狗。”王毛毛头也不抬地说。
“他主动交代了,发布照片的人住在东四十条那边的一个电梯公寓,和平电影院楼上。”男民警说,“好了,你注意安全。”
两名民警离开了。
王毛毛打开手机地图,在搜索栏输入了“和平电影院”五个字。
9
第61天
“时间不重要,生命才重要。”
吕克·贝松。《第五元素》。
我一个人坐在观众席上,看着长得跟两条腿儿直立行走的穿山甲似的蒙多沃旺人出现在1914年的埃及神庙,朝人类神父递出一把金色钥匙。这外星哥们儿在被石门碾成碎片之前,说出了那句载入影史、富有哲理的对白:“时间不重要,生命才重要。”
我终于决定不再坐以待毙。
我试着掌控命运,做一些疯狂的小事。
在煎饼果子摊前,我伸脚绊倒了那个身后追着无数大喊“抓小偷”的热心群众的坏蛋——此人拼命反抗,争执中我还不小心扯坏了他的外套拉链,他胸口的三颗红痣若隐若现——结果事情的发展急转直下:原来他是个外卖小哥,刚刚把电瓶车停在建行楼下,有人上来就把车给骑跑了。出于歉意,我和小哥互换了外套。
回到公寓楼下,在电梯门即将关闭上的那一刻,我伸手阻止了坐上将要出事的电梯的大爷大妈和那对双胞胎姐妹,告诉他们电梯升上去之后会坏在半空打不开。结果不仅没人相信我的话,还被大爷大妈们臭骂一顿,说我是想加塞儿的外卖小哥。
一口气爬楼梯到十二楼,我鼓起勇气敲开隔壁邻居的门,告诉他欺负小动物是不对的,吵到邻居和小朋友也是不好的。结果这邻居是个暴脾气的练家子,他马上毫不犹豫地用《搏击俱乐部》里拳拳到肉的打法把我揍得头破血流。
这都是时间循环惹出来的。
如果不被困在不停重复的十四小时里,我和他们不会有任何交集。
10
第89天
时间循环不是一般的诅咒,
而是能赋予人超能力的囚笼——
就好比金字塔是死气沉沉的坟墓还是令人惊叹的奇迹,
全取决于你怎么看待它。
吕克·贝松。《超体》。
洪荒中以光速穿梭的露西从此消失,只留下那句“我们十亿年前被赋予生命,现在你知道要如何对待此生”。
影片结束,灯光亮起。字幕裹挟着一个个人名,如流水从幕布上逆流而上。张姐已经操着家伙进来了,她瞅见我便问:“小李,你咋在这儿?你那朋友不是在隔壁1号厅求婚来着吗?”
我问:“求成了吗?”
张姐扭头就走,“嗨,成什么啊,没成。他俩各走各了。你这儿也挺干净的,我去别地儿看看去。”
陈果求婚这事算是扶不起来了。按照朋友之间的吸引力法则,我应该祝贺陈果喜提空巢青年身份,光荣地成了一条单身狗。
但别的事儿,琢磨琢磨,还是能有改进的。
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
一边走路一边打电话给电梯维修公司,挂上电话,刚好走到建行楼下的煎饼果子摊前,我先发制人,拦下蟊贼,还用《黑客帝国》里“子弹时间”的身姿躲过了他扔过来的花生米和生鸡蛋,为外卖小哥找回了电瓶车,在他问我“兄台怎么称呼”时微微一笑,“就叫我——煎、饼、侠吧。”然后我离去,留下一个深藏功与名的背影。
一路飞奔回公寓楼下,克服了心中对《闪灵》“电梯血潮”这可怕的一幕的恐惧,我在电梯门即将关闭上的那一刻,伸手阻止了坐上将要出事的电梯的大爷大妈和那对双胞胎姐妹。这时电梯公司维修员恰好赶到,一番检查,果然发现了问题。然后我离去,留下一个深藏功与名的背影。
一口气爬楼梯到十二楼,径直敲开隔壁邻居的门,夺下他手里用来打狗的皮带,对他说出张学友在《旺角卡门》里的那句:“食屎啦你!”当然他会马上试图用《搏击俱乐部》里拳拳到肉的打法把我揍得头破血流,但他的一招一式我已经了然于心,应对自如,甚至还占了上风。他突然举起手喊:“它叫什么?”我不明所以。他指指那条狗。狗脖子上挂着一块闪闪发光的名牌。我念出名牌上的字:Leon。这是《这个杀手不太冷》里那个法国杀手的名字。邻居说:“回答正确。这狗归你了。”然后我带着莱昂离去,留下一个深藏功与名的背影。
还真给陈果说对了。时间循环不是一般的诅咒,而是能赋予人超能力的囚笼——就好比金字塔是死气沉沉的坟墓还是令人惊叹的奇迹,全取决于你怎么看待它。我死水一片的生活似乎有了不一样的颜色。
可是这片亮色很快也消失于无尽的时间循环本身。
当这一天过去,等到我再次睁眼时,还是在电影放映室里醒来的凌晨五点三十七分。
我做过的一切不复存在。
这座城市重新醒来,一地鸡毛,尿性不改。
11
第100天
有人怀念着十年前在这里点燃的圣火,
有人操心着苟且在眼前的生活。
2018年8月8日这一天的北京,天气闷热,还下着雨。8月7号立秋了,北京被一场暴雨从里到外浇了个透。8月8号,夏天终于结束了。
从99天前开始,我的时间停留在夏天结束的这一天。
闲得蛋疼的时候,我也会从网页上搜寻这一天的新闻来打发时间。如果你去回顾2018年的8月8日,就会发现这一天在整个地球上也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一台名叫“帕克”的太阳探测器停靠在卡纳维拉尔角空军基地里,准备着在三天后飞跃太阳的日冕层。一头二十岁的母鲸在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海湾掉队了,因为不愿意放弃它那已经死去多日的孩子。一群消防员从起火的大楼里救出了一条小狗和十五个男男女女。一个井盖掉了,因为下雨,水淹了路面,所以环卫工人没看清,三轮车前轮卡在了上头,骑车的大爷摔成了髌骨骨折。
而北京城呢,除了那个在大雨里消失的井盖之外,似乎一片太平。有人怀念着十年前在这里点燃的圣火,有人操心着苟且在眼前的生活。
对我来说,这一天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说不上太好,也不算太坏——要是我没有被面包车撞的话。但如果可以选择,我大概不会选择被关在这一天。2011年2月10号。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在这一天一直循环下去,直到世界尽头。
那天其实也说不上多特别。
白天下了一点儿小雪。傍晚的时候,阳光照在屋檐的积雪上,雪发出棉被一样绒绒的光泽。我和陈果一人骑一辆单车,进了东四五条胡同。他的单车后座上绑着一捆白菜,我的单车后座上坐着林娅。
过了“好街坊美发店”,平时“老杨修车补胎”那地儿,修车的老杨头没有出现。一个敦厚微胖的中年人守在描着红漆的挑子旁,他时不时出现在这片,是个倒糖人儿的。从他身边经过时,林娅猛地一下子跳下车,一边揉着脚一边喊:“嗨,嗨,李正泰!我要吃糖人!你给我转一龙!”
我只好拿脚刹住车,扭头看着她。
陈果的两脚蹬得飞快,说了句“那我先回了啊”就消失在了胡同拐角。
我把单车停在墙根。林娅已经反身跑了几步,弯着腰站在挑子跟前,研究起转盘上的桃子、小鸡、蝴蝶、蜻蜓。
她满脸堆笑地问摊主,“我先转一个试试成吗?”
中年男人点点头。
林娅从大衣衣兜里掏出手,哈口气,掌心相对搓了搓。接着,她迫不及待地伸出右手食指,猛地拨了一下竹篾做的转针。
转针呼呼地转了起来。
林娅皱着眉头俯视着转盘,眼神充满虔诚,嘴上却说:“老板,这个不算啊。”
转针逐渐失去力气,越来越慢,最后晃晃悠悠地停在了一只蝴蝶上。
“这个不算。”林娅说着,指了指我,“李正泰,你来。你给我转一龙!”
我脱掉手套,走到她旁边,弯腰拨动了转针。
转针最后又停在了蝴蝶上。
中年男人麻溜地从铜锅里舀出一小勺糖稀,三两下就在泛黄的大理石板上画出了一只歪瓜裂枣的蝴蝶。他拿竹签粘上,递给林娅。
林娅不甘心地接过来。中年男人又对我竖起两根手指说:“两块。”
我伸手去掏裤兜的时候,林娅已经拿着蝴蝶,低头朝单车走去了。
我问:“老板,龙多少钱?”
“十块。”
我给了他十二块,从草垛子上取了一条现成的龙。这龙做得倒算得上精致,厚鳞厚甲,眼睛是额外用白色糖珠点的。
我追上林娅,把龙递给她。她笑了,接过来,“他肯定在蝴蝶底下粘磁铁了。”
我戴上手套,跨上单车,她拿手扶着我的腰,坐了上去。
林娅一路都在叽叽喳喳地说话,我已经记不清她到底说了些什么了。
我甚至已经记不清她的样子。
奇怪的是,我却清楚地记得她的手环抱在我腰上的重量,记得从我嘴里呼出的白气沿着脸颊飘走的形状,记得斜斜地照进胡同里的黄昏的光。那光把一切都镀成了透亮的金色,好像那一刻的人、事、物,全部都裹了层薄而脆的糖稀。
没错。这天其实也说不上多特别。
2011年2月10号,辛卯年正月初八,小雪转晴。这是地球上普普通通、再寻常不过的一天。
但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在这一天一直循环下去,直到世界尽头。
12
第101天
我的世界只有十四小时。
讽刺的是,我不仅和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一样,有的时间点永远回不去,比如2011年2月10号,更惨的是,有的时间点我永远到不了,比如2018年8月9号。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你若无其事迎来的今天,是有些人赴汤蹈火也到不了的明天。
我的世界只有十四小时。无限循环的十四小时。
手机铃声响了。它固执地响了一声又一声,直到戛然而止。
来自老妈,第十四个未接来电。
我掀开被子坐起来。空调外机滴水的声音格外刺耳——
嗒!
嗒!
嗒!
布拉德皮特在仓鼠笼子里奋力蹬着转轮。
阿尔帕西诺在厨房地板上探头吃着青菜。
莱昂纳多——这是Leon现在的名字——仰起头哼唧了一声,又懒懒地趴回了被子了。
寂静的房间里,手机铃声再次响起。
我接起电话。
“嗯。刚在睡……
“哦,昨晚上夜班,手机关了……
“啊?我看看!……
“我记着呢,日历上画了圈儿了,昨天不上夜班吗,给忘了……
“好,好,你劝劝爸,让他别生气了……他要气坏了,卖保健品那强子倒乐了。
“行,这周五回来……
“都行。包饺子吧。”
8月7日,立秋,我爸生日。因为上夜班,把这事忘了,也没接到电话。改约了周五8月10日。
讲个悲伤的事你可不许笑啊。8月7日和8月10日,都是我永远到不了的时间点。
生活总能出其不意。有时候,陪父母吃一顿饭,不知不觉就从一种习惯,变成一句永远无法实现的诺言。
13
第102/103/104/105……天
我是时间之王。
好在对于2018年8月8日的那十四个小时来说,我是时间之王。
我不知道上哪儿能买到井盖,所以在从“奶奶的熊”回家的路上买了四个路障,还顺带解救了快递小哥、电梯姐妹、邻居那只狗。然后我下楼,转了两趟公交,找到了新闻里说的那个没有盖的窨井。
虽然我从内心憎恶出门、买东西、坐公交这档子事,但只有我知道那个没有人会注意到的窨井的秘密——假如我不做点儿什么,就好像成了它的帮凶。
放好路障后我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路人纷纷绕开了窨井,直到环卫大爷也骑着三轮车绕开了它安全地离开,我才悄然离去,留下一个深藏功与名的背影。
这几乎是完美的一天了。偷电瓶车的贼被当场抓获,坐电梯的双胞胎姐妹没有被困住,邻居家的狗没有哀号,环卫大爷没有摔骨折——而我也第一次走出了几年来离家最远的距离。
可是第二天,当太阳照常升起,小偷会偷车,电梯会故障,莱昂会挨揍,大爷会掉井里。
不管我做过什么,世界都没有变得更好。
这座城市,一共住着两千一百七十万人。
但是我却和他们不再有任何关系。
2018年8月8日,当世界重启,一切归零,没有人会记得这一天的我。
没有什么是我做不到的,因为我有的是时间。但我似乎又什么也做不了,因为我只拥有这一天。
14
王毛毛在铁皮垃圾桶的烟灰缸里按灭了一根烟屁。
烟灰缸里已经横七竖八地集了满满一缸烟屁了。
在马路对面,是和平电影院。电影院大门两侧的橱窗里贴着几张海报,《低俗小说》《月光宝盒》《阿飞正传》……
经过一段时间的蹲守,王毛毛已经基本锁定了目标。她曾跟着他走进那栋电梯楼,听到他的公寓里传出熟悉的狗叫声。
这时目标出现了,他从电影院里走出来,走过那排泛黄的海报,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被盯梢了。
王毛毛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目标进入一家商店,王毛毛也跟了进去。在一排排高耸的货架之间,她心怀叵测,屏息凝神地注意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目标买了几个红黄相间的路障。王毛毛站在不远处的五金货架前,装作挑选摩托车反光镜,从镜子里偷偷盯着目标结账。
目标走出商店,来到公交站台。
王毛毛藏在树荫下。
公交车来了,目标拎着路障上了车。王毛毛在关门前的那一刻也跟着跳了上去。
她一路偷偷跟着他,看到他把路障放在一个没盖的窨井周围。然后又坐上公交车,原路返回。
他总是一个人,偷偷做一些不为人知的事。
这座城市里,没有人留意过他,除了王毛毛。
她跟着他去过很多地方。坐过公交,挤过地铁,去过几条胡同。
不知不觉,王毛毛过上了一种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生活。
她成了他的影子。
而他毫不知情。
15
第116/117/118/119天
就像预知了猎物所有动向的捕猎者那样,
我既忐忑不安,又胸有成竹。
2018年8月8日这一天还发生了一件小事,有人在东直门地铁站跳了下去,被进站列车卷到带电的铁轨上丧生了。东直门离我住的东四十条只隔了一站地,看了下时间,这人跳下去是早上七点二十,正是2号线早高峰。
平常这个时候,我正在“奶奶的熊”陪陈果打游戏。东直门跳轨事件一直都被我忽略了,因为它和电瓶车小偷、电梯故障、邻居的狗、没盖窨井处于互不相交的不同时间线。
地铁站的监控视频里,她站在站台上,像一个普通的上班族那样望着地铁进站的方向。当列车的车头灯照亮隧道深处,列车呼啸着进站的那一刻,她突然就纵身一跃。
她为什么会那样做,没有人知道。记者第一时间采访了死者远在外地的父母和朋友,他们说她北漂几年,事业顺心,没有异常,乐观开朗。
北京地铁2号线从1969年开始动工,是北京最后一条没有屏蔽门的地铁线路。近年来,宣武门、鼓楼大街和东直门这三站最受跳轨者的“青睐”。从去年开始,为了消除安全隐患,各个站点陆陆续续开始安装屏蔽门,以后不会再有人能突然从岛式站台“啪唧”一声跳到铁轨上去了。
很快有人把她的朋友圈截图上传到网上,她在这一天的凌晨发了一条消息:
如果再也不能见面,祝你们早安、午安、晚安。
配图是《楚门的世界》里的一张剧照:站在世界尽头那座阶梯上的楚门,正伸手触摸看起来是蓝天白云的围墙。
几个小时后,她死了。
连续三天,我都忍不住点开那段视频。
在那无声的一分钟里,她歪着头,等待着地铁进站。然后一瞬间跳了下去,轻盈得有些决绝。
第四天,我去了东直门地铁站。
这样,我就错过了另一条任务线。一边是快递小哥、姐妹花、狗和老人这样亟须关爱的群体,一边是一个在新闻里被打了马赛克、长得可能像孔连顺亲妹妹的姑娘——在这样人性的拷问和选择面前,我的内心有过挣扎吗?
没有。在林娅之后,我对所有妞儿都脸盲了。胖瘦美丑,不都是世间众生本相?
早上七点的地铁站里人头攒动,我被浓稠如一锅粥的人群推搡着向前,走下楼梯,行过陈旧低矮的甬道,进入有着20世纪80年代风格的巨大圆柱的岛台。这种感觉很神奇,网上视频里记录下的一切,此刻都以一种无比真实的方式呈现在眼前——无数双鞋带进站台的泥水,滴雨的伞沿,令人躁动的热气;人群似乎是无声的,又似乎震耳欲聋。
我在往雍和宫方向的候车岛台找到了她的身影。
时间是七点零六分。
有一列地铁进站,人们一拥而入。
她站在原地没有动。
我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很想上去和她说话。
她为什么想要从站台上跳下去?
有那么一瞬间,我意识到了自从走入地铁站就扑面而来的这种感觉真正的神奇之处——时间循环赋予我与别人所不同的地方,是我可以回到被别人称之为“昨天”的那个时刻。
我现在就在她的“昨天”。
如果昨天可以重来,她还会选择从站台上跳下去吗?
时针指向七点十分。
这里不停有列车进站,不停有人走进那钢铁巨兽的肚子,然后任由它呼啸着,把自己带向这座城市的四面八方。
七点十七分。
七点十八分。
七点十九分。
她开始歪过头,朝着列车进站的方向张望。我的手心微微有些出汗。我走向她,站在她的身后。
就像预知了猎物所有动向的捕猎者那样,我既忐忑不安,又胸有成竹。
对,就是此时、此刻、此地。
就在她跳下去之前的那一刹那,我从身后环抱住了她的腰。
刺目的光亮从隧道中由远及近地照射出来,呼啸的钢铁巨兽减慢了速度,停靠在了站台边。拥挤的人群中,有位热心大妈用中气十足的声音喊道:
“臭流氓!抓臭流氓嘞!”
等我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已经被人群团团围住。
“小伙子,你这也太过分了吧?”
“甭跟他废话,报警!”
“活久见,地铁站抱姑娘了嘿!”
“真是首都大了什么鸟都有……”
在围观群众的坚持下,我被送进了东直门派出所。
众口铄金,派出所民警根本不听我的解释,苦口婆心对我进行了一番教育。
我简直百口莫辩,“不是,您听我说,今天真有一姑娘要跳铁轨,得亏我给拦住了。不信……不信您搜一下新闻?记者还采访了她亲戚朋友什么的。”
这时手机响了。瞟了一眼屏幕,来自老妈。民警抬头看了我一眼,我赶紧挂断,改成振动。
“压根就没这新闻。况且,你都抱了人家了,人家也跳不了铁轨了。”
“咦,警察同志,你说的好像很有道理?”
最后,因为只有目击群众,没有找到受害人,我被民警教育到下午六点。民警下班了,我也从派出所出来了。
走出派出大门,手机又在兜里振动起来。一看,来自老妈,已经错过十四个电话。
“正泰,你……没事吧?”
“嗯。刚在睡……”
“怎么老打不通你电话?”
“哦,昨晚上夜班,手机关了。”
“昨天不是说好了在家吃饭的吗,你爸过生日。”
“啊?我看看!”
“你这孩子不长记性,怎么把你爸生日都忘了。”
“我记着呢,日历上画了圈儿了,昨天不上夜班吗,给忘了。”
“一直打不通你电话,汤都等凉了,回锅热了好几回。最后你爸气得饭也不吃了。”
“好,好,你劝劝爸,让他别生气了……他要气坏了,卖保健品那强子倒乐了。”
“那你这周五不上夜班了吧?能回来吃饭?”
“行,这周五回来。”
“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都行。包饺子吧。”
好几次,“我今儿就回来吃饭吧”已经滑到了嘴边,可是,我不想因为自己会在七点三十七分“噗”一声消失而吓坏二老。
挂上电话,我抬起头,看着天桥上行色匆匆的人影,他们在巨大而清晰的桥身上,一个个却显得模糊不清。
我突然有些筋疲力尽。
在日复一日的时间循环里,我已经习惯了这种拥有无限时间的错觉。现在却不得不面对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过去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再也无法更改。想要弥补,却已经没有了时间。
16
第131天
我看了一百三十一场同样的大雨。
从今天起,我决定放弃抵抗,回到原来的生活轨迹。
我足不出户,手机静音,每天混吃等死,不关心粮食、蔬菜、季节、刮风还是下雨,不关心任何人。
我在这座时间的监狱里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修身养性、万念俱焚,而我周遭的一切却都——每一天都是新的。
在这座城市,我看了一百三十一场同样的大雨,而对其他任何一个人来说,这只是夏天结束之后的第一场雨。
我已经厌倦了看雨。在这循环往复的十四个小时的永生之狱里,我唯一想看的,是那个雪天的雪。傍晚的时候,阳光照在屋檐的积雪上,雪发出棉被一样绒绒的光泽。
要说还有什么是值得庆幸的,那就是每一天的开始,我都从电影放映室里醒来。
哦,对了,说到这个,我好像记错了。灯塔管理员那句话不是郭德纲说的,而是那个说“时间只是人体记忆中的错觉,时间根本就不存在”的爱因斯坦。
17
第132天
对于一成不变的2018年8月8日来说,她是一个闯入者。
这可能是一件好事,也可能是一件坏事。
也许是时间循环带来的错觉,我总觉得自己身后有一个影子。
在从超市的货架上拿薯片的时候,在人潮汹涌的地铁通道走路的时候,在独自一人坐着发呆的时候,在滴雨的公交站台等车的时候……
可是当我回头四顾,身后却空无一人。生活就这样继续着。
今天有些不一样。
我刚从放映室里睁开眼,1号厅观众席的门就被“砰”一声推开了,一个人影蹿了进来,三步并作两步蹿上了第9排,指着第10排1座歇斯底里地尖叫:“陈果!你这个王八蛋!”
等我从放映室跑进1号厅观众席的时候,正好撞见那个人影抬手给了陈果一记耳光。
走近了才看清,这人身上穿一“谱”字儿,是陈果的女朋友本尊没错了。
那坐在陈果旁边看电影的是谁?
“你谁啊?”陈果女朋友怒气冲冲地问。
“诶,对,你谁啊?”陈果捂着脸,表情和身上的“靠”字儿交相辉映。
“你谁啊?”陈果身边坐着的人一开口,居然是个清秀果儿,只是短发藏在卫衣的兜帽里,胸部也没怎么发育,所以一眼望去没多少女性特征。
他们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你给我走!”陈果女朋友吼。陈果在一旁无辜又忧愁地赔着笑脸。
“凭什么让我走呀?”那姑娘慢悠悠从屁股兜里掏出一张电影票,“1号厅10排2座,没错呀。”
这时候他们三个齐刷刷看向我。姑娘伸手把票递过来,我接过票,打开随身携带的手电筒照了照,说:“这张票确实是1号厅10排2座。”
陈果和他女朋友瞪大眼睛盯着我。
“可是,”我把票还给那姑娘,“这是昨天的票。”
“这样啊?”她好像并不吃惊,把票又揣回了屁股兜,“那对不住了啊。你们继续。”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级一级地“蹬蹬蹬”跳下了楼梯,朝影厅大门走去。
陈果的女朋友还想发作,这时陈果一把拉住了她,单膝跪地说:“媳妇儿,跟你商量个事儿成吗?”
我知道陈果接下来要说什么。可是,他原本应该在电影结束、凌晨六点的时候说这句话和接下来的话。
今天刚开始五分钟,一切却都已经乱套了。
也许问题出在刚才那姑娘身上?
我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追了出去。
转过影厅楼梯拐角,她的背影正急速消失在猩红的甬道里。
“喂!”我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她也加快了脚步。
我跑了起来。
她也跑了起来。
我跑出放映室,撞上张姐,她问:“小李啊,你没事儿吧?”
我环顾四周,已经不见她的踪迹。我问张姐,“刚才出来一姑娘,您看见她上哪儿去了吗?”
张姐指指安全通道,“我看见她进了楼梯间。”
通往安全通道楼梯间的那道厚重的大门像一张翕张着的嘴唇,微微来回摆动着。我快步追上去,几乎是用身体的重量和奔跑的惯性撞开了大门。
“喂!”我一路跟着她的身影沿楼梯往下跑去。
很快,我追上了她。
我们两个气喘吁吁地站在昏暗的应急楼道里,她不再跑了,我也不再追了。
“电影院你家开的啊?”她弯着腰,喘着气,背抵在墙上说,“查个票都使上吃奶的劲儿了。”
我朝她走过去。
楼道顶上的灯光从我背后射出,在我身前投下一道又黑又长的影子。这道影子慢慢漫过地面,沿着墙壁升起,然后漫过了她的脚踝、小腿、大腿、平坦如我的胸部,停留在脖颈。在那之上,她的脸白得发光。
对于一成不变的2018年8月8日来说,她是一个闯入者。这可能是一件好事,也可能是一件坏事。
要搞清楚她的出现对时间循环有什么影响,对我来说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我必须亲自向她提出古往今来哲学家们一直都在问的那三个经典问题:
你是谁?
你从哪里来?
要到哪里去?
可还没来得及开口,我突然感到一阵蛋疼。不是文学修辞上的蛋疼,是真正的从下体传来一阵剧痛。
她居然……顶了我一膝盖?!然后推开安全通道的门,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昏暗的楼道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站立着。我的影子弓着腰,呆在墙上。
有时候,时间重启并不是什么坏事。不管这一天发生了什么,你都可以从头来过。
看了下表,才刚凌晨七点二十。
何以解忧,唯有晚上七点三十七。
18
第133天
她朝我走了过来,
并且说出了一句让我差点当场晕厥的话。
“李正泰!李正泰!李正泰顾客请注意!您的朋友在商场二楼出口处等您!”
芬兰哥们儿从爱克托沙发上坐了起来。他面无表情,望着自己前后左右的顾客熙熙攘攘,有如过江之鲫打他身边游过。
如果你一点儿不知道他的故事,那么他此刻的表情在你看来就会显得毫无意义。
而我知道隐藏在他眼中的那一丝心满意足,就好像猴面包树下的泥洞里睡醒的一只狐獴——它钻出洞穴四下张望,发现自己不再惧怕草原上成群结队的羚牛和斑马了。
“你好。请问可以帮我一个忙吗?”不出所料,芬兰哥们儿从茫茫人海里选中了我,径直走了过来。
他拿出一个笔记本,翻开其中一页:
“我在完成一个愿望清单,其中一项是在北京和五十个中国人说话。”
我瞟了一眼他的清单,原本写的是“100”,然后被叉掉了,变成“50”。哥们儿仍需鼓励啊。
“你是第二十三个。我们可以聊聊吗?”
通常,我不是很愿意搭理陌生人。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我已经听他讲述自己的故事很多遍了。
我点点头。
芬兰哥们儿开始自我介绍:“我叫Jarno,中文名字是张佳诺,我曾在赫尔辛基大学学习了四年汉语……”
我在心里默念出他嘴里说的每一个字。如同陈果的求婚誓言,这哥们儿的革命家史我也一样能倒背如流。
我看着他的眼睛。
不,他还不认识我。
即使我听过他亲口讲述自己的故事无数次,可是当时间重启,他还是像第一次见到我一样。
突然,我看到了那只蝴蝶。
是的,那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也说不清是什么颜色的蝴蝶。它缓慢地振动翅膀,擦着芬兰哥们儿的头顶朝不远的地方飞去。循着它的飞行轨迹,我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在一台黑色的汉尼斯书柜和一架勒纳普落地阅读灯之间,站着昨天出现在电影院的那姑娘!一定是她!
在不断重启的8月8号这一天里,她看起来真是来去自如得有些过分。
我拍拍芬兰哥们儿的肩,绕过他喋喋不休的脸,朝那姑娘走去。
这一次我走得尽量沉着稳重。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应该不会再让她误会我了吧。
我走到离她两米远的地方,蛋疼的肌肉记忆让我情不自禁地停住了脚步。
她放下手里的提斯沙漏,回过头来,我们正好四目相对。
蝴蝶停在了沙漏上。
在这样的时刻,空气中回荡着的背影音乐竟然是——
“王毛毛!王毛毛!王毛毛顾客请注意!您的朋友在宜家餐厅入口处等您!”
我赶紧扭头看向了一边。可是她却朝我走了过来。
并且说出了一句让我差点儿当场晕厥的话:
“昨天那事儿,对、对不起啊。”
19
第134天
现在可能已经产生了134个不同的2018年8月9日。
我就这样认识了王毛毛。
我们同病相怜,她也是一个被困在时间循环里的人。我们的症状和病程发展也很相似,一开始是震惊,接着是不相信,然后就各种挥金如土、展示神迹、尊老爱幼、劫富济贫……但最后,她也和我一样,从神挡杀神到万念俱焚。
王毛毛说她一直在寻找同类,至今只找到我一个。她说也许这个世界上的每一天都是一座时间的监狱,每一座监狱里都关押着时间的囚徒。
那我们不是病友,是狱友了。
随即王毛毛向我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建议:越狱。
这种想法基于她的几点观察:
第一,虽然我们可以在2018年8月8日这一天做任何事——甚至是受伤或者死亡——但都不会影响到这一天及之前已经发生的事。远的,比如1519年9月20日,葡萄牙人麦哲伦带领船队,出发环游世界;近的,比如2018年1月17日天线宝宝“丁丁”的扮演者西蒙去世。发生过的事情已经永远发生了,我们无法改变。
第二,我们在这一天做的事会影响到2018年8月9日以及未来吗?有可能。我们做出不同的行动,会产生不同的结果,这些结果就像吹泡泡一样,每一个泡泡就是一个时间线上的新世界。也就是说,现在可能已经产生了134个不同的2018年8月9日。但这样的多重宇宙对我们来说暂时还没有意义,因为我们自己还到不了“明天”。而一旦越狱成功,一个明确的“未来”就有了意义。
第三,越狱有可行性吗?当然。对于别人来说,时间只售卖单程票。而对于我们来说,时间是地铁2号线,环状闭合。我们必须得找到一个换乘站点,重新回到单向行驶的地铁1号线上去,才能回归到正常的生活。
我问王毛毛这些乱七八糟的结论都是哪儿来的,她一本正经地说是经过“高人”指点。
“明天你谁也别见,手机也别开,带上一把最大最大的伞,到动物园来找我。”王毛毛神秘地说。
她一边说话,一边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屁,吐出一股烟圈。
我拿手扇了扇脸,“你成年了吗?还抽烟。”
她对此不置可否。
她的身体看起来很单薄,瘦削的肩膀上支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一个六年级的小学生都比她发育得要好。
王毛毛问:“去不去?”
我说:“不。”
王毛毛又吐了一口烟圈,掐掉了烟屁,斩钉截铁地说:“下午五点,长颈鹿馆,不见不散。”
20
第135天
这一瞬间,我好像突然又具备了掌控时间的能力。
凌晨五点三十七一到,我毫无悬念地在电影放映室里醒了过来。
我站起来。透过放映室的观察孔,我能看到第10排座椅靠背上冒出来的两个脑袋。
二十三分钟后,陈果将迎来他人生的致命一击。
我坐在放映机前,看着映照在石英钟面上的自己的影子。一直以来,我就像不停地把巨石推上高山、然后看着巨石又滚落到山脚的西西弗斯一样。
我所做的一切,对这个世界毫无意义。
这时,我脑海里跳出两个跟王毛毛长得一模一样的小人儿,一个有着天使光环,一个长着恶魔尾巴。
恶魔尾巴的王毛毛小人儿露出寒光闪闪的虎牙说:“你看,循环往复的荒谬人生是多么痛苦呀。难道你就不想做出一点儿改变?”
天使光环的王毛毛小人儿扑棱着翅膀在一旁帮腔道:“下午五点,长颈鹿馆,不见不散。”
我看着石英钟,夜光的指针嘀嗒走动。
指针走了一圈,又一圈。
我摸出手机,滑动了关机键,然后站起身,为10排1座的哥们儿默哀了三秒,走出了放映室。
走在猩红的甬道里,总觉得身后跟着什么人。可是当我回头,地毯上只有我被灯光拉得长长的影子,走道里空无一人。
凌晨的北京街头,行人寥寥,偶尔有汽车从路上驶过。我一路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东四五条胡同。
胡同里家家户户熄着灯,没有半点儿声响。
依次走过林娅家、陈果家,最后来到了我父母家门口。
我站在院墙外倾听着里面的动静,却只听到马路上驶过的车辆声。
也不知道这样站了多久,晨曦中,胡同渐渐活络过来。院子里的人拉开灯,起了床,开始准备早饭。我听着他们咳嗽,交谈。好几次,我差点儿就走进去,和他们一起喝喝豆汁,吃吃油条,迎来新的一天。
然而我最后还是悄无声息地走掉了。
我一路走回家,倒头就睡。
醒来已经是下午四点了。
今天,我决定要做一件以前从来没有做过的事:去动物园见王毛毛。
从东四十条地铁站坐到西直门,接着转4号线大兴线,只消再坐一站地就能抵达动物园。像往常一样,一路上总觉得有双眼睛一直在盯着我。可是当我四下张望,却只看到一张张陌生而疲惫的脸。
途中,在东直门站停靠时,我突然意识到这就是那个姑娘跳下去的站台。是我曾经来过,试图改变这件事的那个站台。
鬼使神差地,我在这一站下了车。站台上人流汹涌,钢铁巨兽吐出一串串蝼蚁,又吸入一串串蝼蚁。灯光雪亮,我却莫名感到如芒在背。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如此强烈,我茫然四顾,却不知道自己想要在人群中寻找什么。
8月8号循环往复,就在今天早上的七点二十,她应该已经又跳下去一次了。城市像一座庞大而精密的机器,齿轮咬合了血肉。据新闻里的说法,跳轨事件只让2号线暂停了十五分钟,又马上继续“正常运行”了。
如果再也不能见面,祝你们早安、午安、晚安。
这姑娘大概率是一个温柔又喜欢电影的人吧。但她为什么会选择离开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人能知道了。又一列地铁抵达,我跟着人群,走进它冷气十足的躯壳。站在晃动的地铁车厢里,我努力想把在东直门地铁站体会到的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从脑海中甩掉。
按照王毛毛的吩咐,我带上了一把长柄雨伞。但是走出动物园站之后我发现这边的雨很小,根本犯不着打伞。
记得上一次来这儿时,我还穿着开裆裤。时间真是奇妙的东西,它从来没有改变过速度,但在人们嘴里,它却不是太快,就是太慢。
我从入园处拿了一张地图,进了动物园大门朝左走,过了熊猫馆右拐,经过鸣禽馆、犀牛馆,空气里渐渐飘来一股股食草动物的粪臭味儿。数着羚羊、麋鹿、斑马、野驴、骆驼、牦牛……就来到了长颈鹿馆。
我一眼就看到了王毛毛。她今天穿了条翠绿色的裙子,裙子上有细碎的樱桃图案。她还戴了耳环,也是红红的樱桃。她没有打伞。
我走到她身边,和她并肩站着。
她像个接头的女特务似的,双眼盯着长颈鹿,看也不看我地说:“你迟到了两分钟。”
我扭头看着她,“你别说,耳朵上挂两个车厘子,还蛮好看的。”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王毛毛又抬手看了看表,这才终于转过来面朝我说:“还有一小时就闭园了。”
我正在琢磨她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她突然又说:“时间还来得及。我们去坐摩天轮吧!”
动物园里有一个规模不大的游乐园,几乎就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人们都说记忆往往会褪色,这个游乐园的设施就像记忆一样纷纷都褪色了。王毛毛一看到那个比路灯高不了多少的“摩天轮”就兴奋地大叫起来,为了不扫她的兴,我只好买了两张摩天轮的票。
我已经很久没有和人一起挤在这么狭小的空间里过了。挂在摩天轮上的小箱子逼仄得让人难受,王毛毛却兴致很高。
当小箱子在细雨中轻轻晃悠着升到最高处,透过郁郁葱葱的树冠,王毛毛发现了一柄大油伞下,藏着个倒糖人儿的小摊子。她把那个小摊子指给我看,“嗨,嗨,李正泰!我要吃糖人!你给我转一龙!”
我怔住了。
这一瞬间,我好像突然又具备了掌控时间的能力。我重新回到了过去的某个时刻,在北京动物园淅淅沥沥、晃晃悠悠的五米高空,我却感觉自己两脚着地,架着单车,在一个下雪的冬日里扭头望着那个跟我说话的人——林娅。
摩天轮吱吱呀呀地转了两圈就停下来了,时间才过了三分钟。
从摩天轮上下来时,恍若隔世。
王毛毛拉着我去找她在空中发现的转糖人摊子。找到之后,大概是看我一直发呆,她亲自拨了转针。好像是使了很大的力气,转针一直转啊转啊……
最后停在了蝴蝶上。
做糖人的妇女颧骨上有着两团红,背后还拴着一个襁褓。这类妇女一般都是从外地进京的,过去总成群结队潜伏在中国人民大学门口的天桥上兜售假学历证书。
她麻溜地从铜锅里舀出一小勺糖稀,三两下就在白色大理石板上画出了一只歪瓜裂枣的蝴蝶,然后拿竹签粘上,递给王毛毛。
王毛毛不甘心地接过来,悄悄对我说:“她肯定在蝴蝶底下粘磁铁了。”
妇女对我竖起两根手指:“二十。”
我给了钱,王毛毛已经拿着蝴蝶走远了。
我心里对她涌起一阵莫名的感激。我差一点儿就不会来了。那我就会毫不知情地错过这一切。而现在,仿佛是意识宇宙或者哪位命运之神许以的褒奖,那个把一切人、事、物裹上一层薄而脆的糖稀的黄昏又回来了。
接着王毛毛又要求玩碰碰车、旋转木马和过山车。
等她把这些都玩了个遍之后,动物园里的游客越来越少了,提醒游客出园的广播响起,闭园的时间快到了。
心满意足的王毛毛说:“跟我来。”
就这样,我被她领到了爬行动物馆。爬行动物馆里已经没有了游客,她看了看贴在门后的值日表,自信满满地说:“他们已经检查过这儿啦。现在动物园在清理游客,一会儿所有的门都会上锁。”
“那我们难道不该尽快出去?”
她没有解释,而是带着我在各个展馆之间东躲西藏。终于,夜幕降临,动物园呈现出了另一番模样:这里已经没有了游人的踪迹,只剩下动物的吼叫声在沉沉的暮色里遥相呼应。
我们走到鹿苑背后的一处山丘,坐在了一片柔软而湿润的空地上。
细雨已经停了。
暑气消退后,鹿粪的味道混合着雨水和青草气味,弥漫在空气中。
如果不被打断,我们可能要这样一直坐到时间的尽头。
晚上七点三十五。
我们就坐在时间的尽头。
“现在呢?”我问。
王毛毛低头看了看表,然后侧过脸冲我眯起狐狸一样的眼睛一笑:“等。”
晚上七点三十六。
王毛毛从地上腾地站了起来,向天空伸出双手,仿佛在接住某种我看不见的东西。
“等什么?”
她仰起了头,高高举起手臂,闭着眼睛说:“就等这个。”
晚上七点三十七。
她话音一落,天空突然下起瓢泼大雨。
雨水落在王毛毛仰起的脸和手上,原来刚才她伸出双手是要接住噼里啪啦砸下来的雨滴。我撑开伞——如她所说,“最大最大的伞”——这样我们两个都不至于淋雨了。
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三三两两的游客,开始朝着各个方向快步走开。
动物园里又响起提醒游客出园的广播。
“一会儿就要闭园了。”她说。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她皱着眉头,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我,然后耸耸肩,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拉 兹】
刊载于《科幻世界》2020年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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