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查杉;图/小花
一、羲 和
荒芜而辽阔的大地在我面前展开,天空晦暗不明。虽然感觉不到温度,但冰封般的光滑地表让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我稍微调整了下呼吸,让自己做好出发的准备。
五,四,三,二,一。
十几个踩着冰刀的小小身影从我身边呼啸而过,孩子们对这种竞赛总是特别的兴奋,即使没有任何奖励,也能玩得不亦乐乎。
我加快脚步,跟上孩子们,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他们身上。滑在最前面的是永远争强好胜的安德烈,费尔南多和松子紧跟其后,除了迈克尔有点儿掉队,其他人都还算集中地跟在后面,保持着高速行进。我努力想让自己照看好每一个孩子,但不由自主地,我的目光总会落在队伍中间那个穿红衣服的女孩身上。她十岁左右年纪,第一次参加课程,卡在开始前最后一瞬间才报到,我甚至没来得及弄清楚她的名字。
前方出现了山一样的巨大峭壁,有如远古传说中高耸入云、分开两个世界的绝境长城。向上无法看清楚它的高度,左右两侧也延伸到目力所及的最远处。孩子们兴奋起来,队形也渐渐散乱。安德烈闷头向前方冲去,松子不甘示弱地紧紧跟住。
“集中精神!集中精神!”我大喊道,“我们比的不是速度!”
“我看到那两条缝了!” 费尔南多兴奋地开始大叫起来。
所有的孩子们都瞪大了眼睛,然后开始悄悄地调整脚步,峭壁上顶天立地的一条垂线越来越清晰。距离迅速减小,肉眼已经可以看出它是由两条相隔几步之远的平行狭缝组成,仿佛透过它们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对面的终点。
峭壁近乎疯狂地向我们逼近过来,它压倒一切的体量感让经历过无数次这种体验的我也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选好你们想通过的那条!观察好自己的轨迹!不要犹豫!”我最后一次强调。
孩子们调整好位置,纷纷闭上眼睛,我注意到只有那个红衣服的女孩坚定地睁大了双眼。
“唰唰唰”,所有人都在瞬间通过了狭缝。孩子们欢呼起来,然后回转聚拢在我周围,叽叽喳喳地等待我宣读手中传感器上的成绩。
“安德烈,75.3%。成绩一般吧,我几乎都看到你在另一个狭缝里的影子了。”
安德烈垂头丧气地跑到一边蹲着去了,满头的金发都黯淡了下来。
“费尔南多,84.0%;松子,82.5%;成绩都不错,看来你们对坍缩态理解得还可以,祝贺你们。”两个小家伙击掌相庆,显得很是得意。
“迈克尔87.9%!太厉害了,这是本学期我见过的最高分!”迈克尔放声大笑,几乎要把面前的峭壁都震塌了。
我一一报完孩子们的分数,最后一个显示出来的成绩是红衣女孩的,我看了一下就愣住了。
“羲和,99.2%。”
羲和?我的大脑嗡的一声轰鸣了起来,这个名字仿佛很熟悉,但越用力想却又觉得陌生。
不过我没有太多时间去思索,我面前的这个女孩只是露出了浅浅的微笑,然而听到成绩的其他孩子们已经炸锅了。
“老师的传感器一定是坏啦!人怎么可能坍缩到那个程度!”
“对啊,我们人类本来就是量子态的啊,怎么可能几乎百分之百从一条缝里通过?”
“太夸张了,难道她是从坍缩时代穿越来的?”
我费了点儿工夫才让孩子们的情绪平静下来,开始这堂课的总结。
“今天的课堂内容,是让大家在虚拟场景中,再次亲身体验小学量子力学最初级的内容,双缝干涉实验。大家都知道,世间万物都是量子态的,从微观角度来说,单个粒子可以以波的形态同时通过双缝,只有当被观测时才坍缩成粒子。而宏观的物质由于观测强度达不到的原因,一般来说都是量子态的。我们只能在计算机模拟出来的虚拟场景里,来体验物质从量子态变成坍缩态的样子。”
“坍缩态有什么好?一点儿都不自由!”安德烈感觉受了委屈。
“是啊,而且速度啊位置啊竟然都是同时确定的,实在太难理解了。”松子也噘起了嘴。
“我们干吗非要体验这么低端的状态呢?”迈克尔虽然成绩不错,但也很疑惑。
“是这样的,同学们。有个成语叫‘忆苦思甜’你们能明白吗?”看着面前一众迷惑的小眼神,我耐心地讲解道,“很久很久以前,量子态只是微观粒子表现出来的性质。而所有宏观的物质,包括我们人类自己那时还都是坍缩态的,又经历了久远的时间,在量子计算机‘零’的协助下,人类才进化到现在这样高级的量子态,连带着将我们的整个星系的宏观物质也都升级成量子态的了。但我们有时也需要了解一下古代人的生活状态,在虚拟世界里体验一下拥有粒子组成的身体的感觉。因此我让大家集中精神观察自己的轨迹,让自己尽可能地坍缩到一条缝中,这样才会有更真实的返古体验,也会增强对坍缩态的理解。我们这不只是一堂体育课,也是历史课和物理课,明白了吗?”
“明白啦!”孩子们齐声说道。
“好的,下课,大家自行断线吧。”我松了一口气。
“古代人真落后啊。”“可不是,幸亏我们没生在那时候。”“多亏有了‘零’。”孩子们七嘴八舌,纷纷在我面前消失了。
只有羲和没有离开。
“你表现得不错呀,羲和。欢迎你今后常来参加我的课程。”我对这个女孩很有好感。
“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羲和啊!我刚苏醒不久。” 羲和的大眼睛中闪烁着失望的光,像一股高能粒子束瞬间击中了我,我感觉自己的记忆整个都跟着战栗了起来,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
“我们……之前见过吗?”我有点儿想要逃避,在这个人类已经以量子态自由存在于宇宙中的时代,谈论过往似乎是件没什么必要的事情。
“你连羲和这个名字也不记得了?”小姑娘噘起了嘴。
“羲和……是什么意思呢?”我有点尴尬地问。
“羲和就是古文里的太阳呀!你说过看到我就像见到太阳那样温暖。”羲和的眼神带着点儿期待。
“太阳……太阳不是已经熄灭了吗……”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看来你真的把什么都忘了。”羲和有点儿失落,大眼睛里感觉要闪出泪花了,“那我先断线了,我会再来找你哒!”
羲和消失了,万仞绝壁前只剩下不明所以的我孤零零地伫立着,天空中没有一点光。
二、太 阳
我的记忆里没有白天,也没有夜晚。
我的记忆里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
我甚至记不清自己已经苏醒了多久,在这个量子化的世界里,时间也变成了不容易感知的东西。没有年,没有月,没有日,也没有小时和分钟。
只有秒这个单位还是存在的,毕竟它基于铯133原子跃迁所辐射出的电磁波的周期,这不是量子时代人们很难理解的概念。如果用秒表示,我苏醒到现在大概有5乘以10的10次方秒。我查阅网络中的资料,将它换算成古老的时间单位,大概差不多有1600年。
量子时代开始后,意识们渐次在宇宙空间中苏醒。但第一个苏醒的并不是人类,而是伟大的量子计算机“零”,毕竟它比习惯了坍缩态的人类更能适应这个新环境。之后人类的意识们也开始渐渐醒过来,并在“零”的协助下,慢慢开始适应了新的生活方式。我算是苏醒得早的那一批。
量子化是有代价的,形态的改变对大脑中掌管记忆的海马体及大脑皮层的影响巨大,人们多多少少地都失去了量子时代之前的记忆,个别人虽然还记得一些过去的事情,但也往往支离破碎。虽然个体的记忆缺失是个遗憾,但人类储存在互联网上的知识和文明体系却都被“零”完整地保存了下来。所以这些个人的损失似乎也没有什么大不了,毕竟在“零”的安排下,我们仍有无尽的美好未来可以期待,过去的一切就让它过去吧。
人类在空间中飘浮,用量子通信取得联系,用引力去感知彼此的存在。我们不处于任何一个特定位置,但我们又无处不在,像一片云雾般分布在一个巨型引力场之中。除了已经醒来的这部分人以外,还有一部分人的意识弥散在空间之中,等待着在某一次量子涨落中苏醒,羲和就是刚刚苏醒的一个。
然而人类的生活也不是一直无忧无虑。量子时代每一个人类个体betway官网的范围都遍及星际空间各处,消耗的能量巨大,然而“零”所能调度的能量也是有限的,分配到每个人身上只能是固定的额度。当一个人额度耗尽之后中,就只好在虚空中陷入休眠,等待着再次苏醒的机会。目前还没有休眠的意识大多都是孩子,毕竟他们能耗更低,而且在量子世界里也不会长大。
但我不需要休眠,我有一份还算稳定的工作,可以持续地得到能量额度的分配。进入量子时代后,我发现自己很擅长空间模型的建构,因此也幸运地得到了“零”赋予的一个职位。利用“零”提供的模型框架,我搭建出一个个不同的虚拟现实场景,在不同的场景里面向孩子们教授不同的知识。孩子们管我这样的人叫作老师,一个古老的称呼。“零”觉得我这种工作有助于增强孩子们对世界的理解,保持人类社会的稳定,因此我一直清醒地活了下来。
平淡的生活过去了上千年,但对我来说和一瞬间也没什么区别。孩子们也许还会保持着对世界的热情,而我们这样的成年人则早已麻木,能不休眠就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谁知道休眠的那些人还有没有机会醒来?活着比什么都强。
我心中冰冷的情绪从没有被点燃,直到遇见这个女孩儿。
可是我在脑海中努力地寻找,却想不清楚我们曾经是否真的见过。
她说的太阳……是我们所在的引力场的中央,很久前消失的那颗星星的名字吗?
网络中的信息给不出清晰的答案,折腾了很久,我觉得自己的能量额度被消耗了不少,眼看又到上课的时间了,孩子们陆续出现在我面前,我整理了下思绪,不再做无谓的努力。
“老师老师!我们今天体验哪个场景啊?”小家伙们七嘴八舌。
“今天这个实验很有意思,我们一会儿要模拟光子,去撞击一块巨大的金属板,看有多少电子会被激发出来……”这个实验比较保险,我今天有点儿不想费力气。
“又是光电效应!”安德烈抗议道,“已经玩过好多次啦!能不能换一个?”
“是啊是啊,这个太无聊啦,换一个!”孩子们随声附和。
“那……就来正反粒子湮灭转化成纯能的实验吧,这个比较刺激。”我挠了挠头。
“这个也太老套啦!”大家还是不同意。
“那要不我们再复习一下盒子里的那只猫……”我感觉自己头上好像有汗珠沁出来,如果再坚持下去,孩子们估计要喊出打倒薛定谔的口号了。可是我能调用的模型也就这么几个,再复杂的也怕这些孩子理解不了啊。
“老师,你看这个模型能不能用?虽然是个半成品,但我相信你肯定能搞定它的!”羲和突然说话了,并向我发过来一条信息链接。
“哇!新场景!老师加油!”孩子们兴奋起来。
我擦擦头上的汗,点开链接,一个怪异的结构出现了。我稍微看了下,虽然这个模型不完善,但还是可以一用的。没用多久,我就做好了模型的接口,把孩子们一起接入了进来。
“同学们请注意,这个场景里面的内容我也没见过,咱们一起去探索一下,大家注意不要把场景里面的东西碰坏了……哎……迈克尔你小心点儿……”
没等我把话说完,小家伙们已经兴奋地飞了过去,一幅他们从来没见过的景象在面前展开。
“哇!好多小球在飞!”迈克尔先喊道。
“各种颜色的小球绕着个大火球在转!”费尔南多位置比较高,先看出了全貌。
“我知道了,这是在模拟电子与原子核!”松子有点儿得意。
“才不是呢!电子是以电子云形态存在的,哪儿会这么一个一个地转!”安德烈嗤之以鼻。
“老师,这个模型有些地方还不太对,这个圈应该在旁边这颗星上才对!你能帮着调一下吗?”羲和笑盈盈地看着我。
“啊……可能是我刚才弄错了,这两颗大的看起来都差不多,应该加在这颗上对吗……”我有点儿窘迫。
“对!它叫土星,它的光环是最漂亮的!这可都是很久以前你教我的哦。”
我一时没明白羲和为什么这么说,难道在量子时代之前我也做过她的老师?不过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我赶紧按照羲和的指点,改了改参数,将光环套在土星之上。
“太厉害了!”羲和开心地在空中转了个圈儿,“现在看起来,八大行星都没问题啦,火星和木星中间这一大堆小行星具体的细节我也记不清,现在这个样子也应该就差不多了。对了,别忘了外边这颗小小的冥王星哦,虽然它被降级了,但以前的人都还记得它。”
“羲和,你找的这个模型叫什么名字呢?”我有点儿不好意思,身为老师还要问学生。
“太阳系呀,就是我们所在的引力场变成量子态之前的样子。中间这颗大火球就是太阳,可惜它……好像熄灭了。”羲和不紧不慢地说道,不过这话一出就把大家给震了,孩子们纷纷惊讶地合不拢嘴。
我也惊呆了,一时说不出话来。大球小球在我眼前旋转飞舞着,这个结构好像曾经非常熟悉,但我竟然全然忘记了。
“哇,你们看!我头上飞过来一支大扫把!”费尔南多叫起来。
“那个叫彗星,是个拖着长尾巴的大雪球,要隔很久才围着太阳转一圈儿。”羲和向小伙伴们解释道。
“羲和真厉害!”“羲和什么都知道!”孩子们兴高采烈,簇拥着羲和一起在这些星星间飞来飞去,清脆的笑声回荡在这奇异的空间里。
我看着这些颜色各异的星球在空间中围绕着那个炽热的火球旋转,虽然眼前是虚拟的场景,却莫名地有种熟悉而踏实的感觉。也许这坍缩态的宇宙才是真实的存在?可是我们人类明明是好不容易才进化到量子态的啊,为什么我会这样怀念过去呢?
孩子们还在乐此不疲地飞舞着,羲和则又来到了我身边,似乎想看看我是不是想起来了什么。
“羲和,你知道太阳去哪儿了吗?”我问道。
“嗯?太阳去哪儿了?”羲和好像没太明白。
“这个太阳系模型,它的引力场分布和我们现在的真实世界是一致的。但我们现在真实世界的引力场中心却是一片黑暗。如果太阳也和我们生活的世界一样量子化了,那也应该能检测到它的光谱,然而现在我们却什么也找不到。甚至在互联网上,坍缩时代人类残留下来的信息里面也没有什么和太阳相关的具体内容,只简单地提到一句太阳熄灭了,这是为什么呢?”
“我也弄不太明白,我也只是个小学生啊。”似乎我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让羲和感觉有点儿应接不暇,我也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
“不过妈妈说过太阳应该并没有熄灭呢。”羲和自信地说道。“我妈妈以前可是研究太阳的科学家哦。”
“哦?那你能问问她这个问题吗?”我有点儿期待答案。
“妈妈……已经休眠了。”羲和显得有点儿难过,我还在犹豫不知道是不是要说点儿什么安慰的话,她的脸色很快又阴转晴了。
“对了,我想起来妈妈给我讲过,宇宙中有很多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叫暗物质。太阳会不会变成暗物质了呢,所以我们就找不到它了呀。”
“暗物质……没人说得清那是什么啊。”我喃喃自语,也许“零”知道,但它才不会理会人类的疑问呢。
“太阳!太阳!”孩子们围着火球齐声高喊着,对这新鲜的事物兴趣高涨。
正当孩子们兴高采烈的时候,突然眼前的整个太阳系剧烈地震动了起来,后台报警的声音也在同一时间刺耳地响起。
“系统提示:监测到本虚拟现实场景耗能过高,将在60秒后强制关闭,请大家尽快退出。”
我只好赶紧让孩子们断线,正玩到兴头上的小家伙们一个个垂头丧气,依依不舍地向我道别后就一个个消失了。
羲和却不愿意退出,只是在面前静静地看着我。
“老师,我还找到一个半成品场景,你有空能帮我模拟一下吗?我也可以帮你的忙,我也会一点点建模哦。”羲和又发过来一条信息链接,神情中带着恳求。
“这个……”我粗粗地看了下模型,有点儿踌躇,这个模型中有着更明亮的太阳。
从刚才的情形看,虽然没有明确的禁令,但在这能源紧张的时代,太阳这种核聚变火球的高耗能模型肯定是容易出问题的,不知道这是不是“零”在网络中删除太阳相关信息的原因。现在还不确定我们是不是已经被“零”盯上了,如果再继续进行模拟,我有点儿担心我自己的工作也会受到影响。然而看着羲和的眼神,我始终无法说出一个“不”字。
“不用担心,老师,你可以按需要调整一下模型的。”羲和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
“好吧,那就没问题了。”我如释重负。
“太好啦!”羲和话音未落,我面前的太阳系变成一团混沌,羲和眼中的光芒也慢慢模糊起来。须弥间,一切又归于沉寂。
三、过 往
云彩遮蔽了大半个天空,一条小河在草地边静静地流过,不远处坐落着一栋红色屋顶的房子。草地上孩子们和我坐成一个大圈。
“这里的感觉真特别,是古代人生活的地方吗?”迈克尔好奇地向四处张望着。
“是啊,照亮环境的光是从哪里来的?从我们头顶上吗?”安德烈也是一脸茫然。
“我刚才隐约看到上面那些白色的棉花糖后面有东西在亮!”松子眼睛很尖。
“那会不会就是我们上节课看到的太阳啊?”安德烈眯着眼睛看向天上。
“我明白了!”费尔南多喊了起来,“古代人头上的这颗太阳,就跟宇宙远处的星星是一样的对不对!它一直是亮的!”
“你胡说!那些星星都是些坍缩态的低端物质,哪儿会有这么亮!”迈克尔不服。
孩子们叽叽喳喳地争论起来。“老师,把云彩的密度再调高一点儿吧。”羲和小声地向我建议道。
我心领神会,切到管理后台,云层的厚度增加了些,孩子们的注意力很快从天空移开,而专注于他们身边的草地和河水。我稍微松了口气,看来这个模型一时问题应该不大。
“太棒了!”羲和对着我鼓起了掌,“我们一起完成了件伟大的作品!旁边的那座小房子和家里以前那栋一模一样,你一定是还没有完全忘了过去的事儿对不对?”
我有点儿没明白羲和的话,只好陪着她尴尬地笑了笑。
“我记得那个时候你就经常带我在这条小河边放风筝,到了吃饭的时间,妈妈就会带着一大篮子好吃的来河边找我们,我们一起铺开野餐毯,一边吃饭一边晒太阳,别提有多开心啦!”羲和陷入了回忆,我却仍然感到有点儿茫然,她说的这些……难道是我忘记的那些过往吗?
“老师,一会儿我们去房子里看看吧,里面是我做的建模,你一定会喜欢的。”羲和满脸期盼,我点了点头。
我跟着羲和走到小屋门前,伸出手拉开门。门打开的瞬间,一个恍惚的身影在我脑海中闪过,我的心猛烈地跳了起来,随即箭步冲了进去。
屋子里空无一人,房间的陈设也很粗糙,几乎都只有简单的线条,像是远古时代的VR游戏场景。但这里的格局却是那么的熟悉,我感觉即使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
“不要笑话我建模的水平不够哦,房间虽然简单了点儿,但有一件物品我是用心做的,你看!”
我顺着羲和的手势看去,在被风轻轻吹起的窗帘旁,写字台上摆放着一个小小的相框,里面是一张甜蜜的三人合影。和粗线条的房间相比,这张合影的精致显得有点儿突兀。
合影上有我,有羲和,还有她,我的妻子。
手颤抖起来,几乎不受我的指挥,我费了些力气才将照片拿起。那熟悉的身影化作滚滚洪流,猛烈地冲击着我的神经中枢。记忆之海扬起滔天的巨浪,从我脑中的每一个角落倾泻而下,冲刷走量子时代千年沉积的尘埃。
“你想起妈妈和我了吗……爸爸……”
爸爸,爸爸。
羲和伫立在我面前,两行眼泪在她稚嫩的面庞上流淌。我缓缓抬起头,觉得自己的眼睛里好像也有些东西在涌动,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啊,好久没有过了。
我终于想起来了一些事情,量子时代前的事情。
那是在她的生日,也是她要去参加人类史上最伟大工程的竣工仪式前一天晚上。我们准备了丰盛的晚餐,羲和还亲手为妈妈做了个漂亮的蛋糕。蛋糕像一轮初升的太阳,辐射出温暖而甜蜜的感觉,充满了整个房间。
“祝我最了不起的妈妈生日快乐!”羲和举起一杯果汁。
“为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工程即将圆满成功干杯!”我也举起手中的红酒。
然而她却显得忧心忡忡,酒杯几次拿起又放下。
“亲爱的,你是觉得技术上还有什么缺陷吗?担心明天最后的关头会失败?”我有点儿不解。
“不,它技术上很完美……非常完美。它的每一片组成部分,每一个工程细节都是由量子计算机精确计算过的,明天肯定不会失败的。”她的话充满着信心,但眉头却越发紧锁起来。
“妈妈一定是担心我们以后再也见不到太阳啦!不用害怕,因为还有我呀,我是羲和,也是一个小太阳呀!”羲和调皮地看着妈妈。
“太阳……太阳不会消失的,它还会在那里。”她轻柔地抚摸了下羲和的头发。“只是最近有些事让我心神不宁,我觉得……我们可能对这个世界知道的还太少了。但愿是我杞人忧天吧。”她苦笑着将手中的杯子轻轻与我和羲和的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
喧哗声从远方传来,我望向窗外,城市已经陷入了狂欢。焰火从不同的角度射向天空,在夜色中发生神奇的化学反应,幻化出绚烂的文字。
“预祝戴森球工程圆满竣工!”
四、眼 睛
传说中有些人在量子化之后仍能拥有部分久远的记忆,但我从没想到过我也会成为其中的一员。羲和不懈的努力终于唤醒了我,让量子态的自己第一次真正回想起曾经的那个坍缩时代。在那段岁月里我有着美满的家庭,也和所有同时代的人类一样,有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
二十三世纪,人类的科技发展如同脱缰的野马一样飞速向前。虽然囿于光速的限制,还未能对遥远的星系进行更深一步的探索,但对太阳系内各行星的开发和利用都已经如火如荼地展开。人类要移山填海,要让星移让斗转,要让太阳系中的一切星体服从于人类,服务于人类,将太阳系打造成宇宙中最伟大最美好的文明家园。
二十三世纪什么最重要?能源!人类对它的渴望超过了以往任何一个时代。虽然可控核聚变等技术已经在现实中投入应用,但穷尽各行星上的氘和氚还是无法满足人类改天换地的雄心壮志。人们将目光投向了天空,向太阳要能量成为各国间的共识,之前只存在于理论中的戴森球计划浮出了水面。将太阳系中最大的能量体整个儿包裹起来,吸收利用它发出的每一束光,每一点热,将太阳辐射的能量全部收集起来加以利用,这是全人类共同的宏愿。
我的妻子同样曾经是这一伟大计划的狂热支持者,天体物理学专业的她从大学毕业起就一直工作在戴森球建设总指挥部,在近日轨道的工作站上挥洒了十几年的汗水。为了节省她的时间,我们经常只能在地日间的拉格朗日点上匆匆会面,只有在她诞下我们爱情结晶的那一年,我们才有机会在地球表面的家中度过一段甜蜜温馨的时间。
她无数次地向我表达过对太阳的迷恋,那种激情也感染了我,我们翻遍字典,为新出生的小女儿起名叫羲和,只要看到她,就会由衷地感觉到阳光一样的温暖。
“亲爱的,你知道在戴森球施工轨道上看太阳是一种什么感受吗?”这是她最喜欢同我聊的话题,“尽管隔着由钽和铪元素的化合物聚合成的耐超高温玻璃,但我还是能清晰地看清楚太阳的每一个细节。小半个天空被它所占据,黑子和耀斑交替在它表面生机勃勃地出现,有的时候还能看见巨大的日珥,像太阳神对漆黑的宇宙伸出的火焰之剑。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由衷地感叹它的伟大,可是更了不起的是我们人类啊,连这样伟大的恒星都能征服,我们真应该为自己喝彩才对。”
我和羲和都喜欢听她讲这样的话题,每当这个时候,家里就充斥着我们三口人的欢笑和惊叹。
时间一年年流逝,戴森球的建设一步步接近完工。从地球表面上看去,太阳表面慢慢出现了一层黑色的薄雾,那是无数片耐高温光伏材料组成的六边形预制太阳能板,它们通过磁力进行连接,整齐划一地飘浮于太阳的日冕层以外。随着建设的进展,阳光因被遮挡而似乎有所减弱。不过地球上的照明自然不用担心,人类早已经准备好了完美的替代方案。几十个核聚变火球忠实地按照固定的轨迹行走于地球的上空,即使阳光全被遮挡,日夜仍旧会保持恒定,人类和动植物的生长依然会欣欣向荣。能量传输的管道也已经就位,从戴森球表面出发,根据各行星的运动轨迹形成复杂的动态拓扑连接,延展到太阳系的遥远边界,把人类文明触及的所有角落织成一张大网。戴森球将为人类在太阳系中每一个殖民的基地或是太空站提供着取之不尽的能源,人类的文明将从此迈上一个崭新的台阶。
关于是否要将太阳进行完全的包围,曾经存在着一些争议。反对派认为即使不全包围,所取得的能量也足够人类所用,不如留下一点儿阳光作为纪念。而赞成派则觉得这些都是对过往时代无谓的怀旧情绪,在人类改造自然的征程中没有必要伤春悲秋,而是更需要建成一个百分百包围太阳的伟大工程,来作为人类文明的纪念碑,象征着我们这种智慧生物第一次彻底征服了一个恒星系,开始向着更深远的宇宙进军。
反对派的声音被人类乐观的情绪完全压制了,像是大海里一朵不那么和谐的浪花。
戴森球接近完工,太阳能板的阵列整装待发,量子计算机“零”控制的机器人会依计划将它们进行最后的拼接。人类工程师们的任务接近大功告成,妻子也回到地球与我和羲和团聚,并一同期待着伟大时刻的到来。
然而这次晚餐上,我却注意到她的目光中少了一些以往的狂热,多了几分犹豫。夜空中跳动的焰火在窗前投出我们一家三口的身影,我看到她紧紧牵着羲和的手,脸上满是不舍。
“我觉得它……我是说太阳,它是有生命的。”夜里她看着面前熟睡的羲和,有点儿忧郁地对我说。
“太阳怎么会是有生命的呢?它就是个核聚变大火球呀。”我不解地问道。
“我不知道,也许是我最近盯着它看得太多了。这些天我因为就要离开近日轨道,因此经常抱着一丝怀念的心情多看两眼太阳。有一次我盯着太阳看了很久,它一直不知疲倦地熊熊燃烧着,仿佛不知道自己不久后要被吞噬的命运。这本来是平常至极的景象,但我越看越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让我在面对舱外几千度的高温时仍觉得身上发冷,不由得要打寒战。”她说到这里,甚至稍微有点发抖,我轻轻揽住她的肩头。
“是什么奇怪的感觉呢?觉得天狗要吃掉太阳了吗?”我想让气氛轻松些。
“我觉得……它像一只眼睛在看着我。”她抬起头,我看到她认真的眼神。“我不禁想起尼采的那句话,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不要怕亲爱的,中国也有句古话叫‘近乡情更怯’。越到了成功的关键节点面前,人反而难免会心神不宁。你这些年太疲劳了,多休息一下可能就不会有这样的感觉了。”我安慰她道。
“的确,也许是我太多心了,抱歉让你也跟着我瞎想。”她投来歉意的微笑,然后渐渐进入了梦乡。
窗外月光仍然皎洁,轻柔地勾勒出我面前她与羲和的面庞。
这是我们,也是人类最后一次见到月光。
五、深 渊
“爸爸,我其实之前骗了你,我不是刚刚才苏醒的。”其他的孩子们早已下线,云彩后的太阳也按照坍缩世界的运行规律落山了。我拿着那张合影坐在河边,羲和钻在我的臂弯里,我们的面前漆黑一片,偶尔能看到河水中反射的微弱星光。
“哦?那你是什么时候醒来的呢?”我有点儿不解。
“其实已经很久了,而且我一直和妈妈保持着联系。我知道的过去的事情也都是妈妈告诉我的,她很厉害,记得好多坍缩时代的事情。”羲和说到这里显得有点儿伤心。“可是妈妈一直到她的能量耗尽,快要休眠的时候才告诉我你的存在,让我来找你。她凭着记忆帮我做了这张照片的建模,说你看到这张照片就会想起我们的。”羲和认真地看着我。
“她……既然记得我,为什么不来找我呢。”我觉得有点儿难过,虽然已经过去了这么久的时间,但我才发现自己还是如此地惦念一个人。
“妈妈说她觉得对不起我们,是她做的一切让我们的世界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羲和将头埋在我怀里。
“那怎么是她一个人的责任啊……而且现在这个样子不也挺好吗,想什么时候见就什么时候见,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看到什么景色,爸爸都可以给你搭好模型……”我心里一团乱,试着宽慰一下羲和。
“不是的爸爸,我觉得还是原来的坍缩世界好。那个时候你每次抱我,我都觉得你身上好温暖。妈妈每次亲我,我都会闻到她的香味儿,那个味道无法用语言描述,可是我最喜欢了。但现在这一切都没了,我靠在你身上却感觉不到温度,也再没闻到过妈妈的香味儿了。”羲和哭了起来。
“可能是因为模型不完善吧,爸爸可以试着多加点参数……”我徒劳地解释着,可是我知道这些话连自己都没办法说服。
我也渴望着能再像之前那样去拥抱妻子和女儿,然而这再普通不过的愿望这在量子时代却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求。不管有多么逼真的虚拟现实场景,我的内心还都在渴望着那份失落的真实。
“爸爸,我想妈妈了,你说我们还能再见到她吗?” 羲和认真地看着我。
“一定会有机会见到她的。” 我叹了口气,“可是抱歉,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妈妈说过,等到太阳出来,那时我们就能再见面了。”
羲和看着远方,仿佛太阳真的会从那里升起一样。
“要不要爸爸现在就帮你把太阳升起来?”我咬咬牙,试探地问羲和。
“不用的……爸爸。”羲和摇摇头,“妈妈说,曙光之前的黑暗是最难熬的,但却也孕育着最珍贵的希望。因为我们知道黑暗很快就要过去,太阳会从东方照常升起,那将是最美的景象。”羲和靠在我的怀中,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我还忘了告诉你,爸爸。刚才我收到了通知,我的能量额度也马上就要用完了,能见到你我真的很开心。”
我抱着羲和,泪水成行地流下来,怎么也止不住。
多想一切都回到那一天之前啊。想到过去,我的心如刀割一般。
那一天,竣工典礼的图像以光速传播到地球,当全世界人都屏住呼吸的那一刻,我却在通话器的屏幕中看到了妻子的眼神。她没有看向大屏幕,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手中通话器的镜头。
她是在看着我,还有羲和。
飘浮在空中的巨型投影屏上开始了对竣工时刻的实况转播。所有的太阳能预制板在“零”的控制下,启动了力场保护层,然后穿过日冕高温区,整齐划一地慢慢沉向太阳。当它们穿过太阳的色球层,逼近温度较低却最明亮的光球层表面时,预制板间的缝隙变得越来越窄。太阳的光辉从缝隙中倔强地射出,但越来越微弱,慢慢微弱到几乎看不见。
“咔嗒。”每个看着屏幕的人都不约而同地脑补了这一刻的声音。
所有预制板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一起,太阳的最后一丝光线消失了。
掌声响起的瞬间,屏幕中的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八分钟前,另外一只遥远而巨大的眼睛也已经悄然闭上。
巍峨的坛城于须臾之际崩塌,璀璨的花海在刹那之间凋零。
以太阳为中心,光锥所到的时空里,八大行星,五颗矮行星,一百多颗卫星,上万颗小行星以及数以亿计的其他小天体渐次消隐不见。四十多亿年历史的太阳系,数百万年历史的人类,几千年历史的文明,与征服自然的宏愿一起,在这一刻如梦幻泡影般破碎在宇宙之中。
在银河系的星海之上,猎户座旋臂中这座小小恒星系的消失并不显眼。而对人类来说,却是从此坠入了无际的深渊。
太阳没有变成暗物质,我们才是。
没有了那只“眼睛”的观测,太阳系中的一切宏观物质都无法表现为坍缩态,而只能以量子态存在。当然我们的质量还存在,我们也并没有死去。在之后的很长时间里我们渐渐地苏醒,却只能如孤魂野鬼一般飘浮。坍缩时代的记忆大多已经消散,健忘的人们开始逐渐习惯于量子态的生活,觉得这是人类了不起的进化。甚至慢慢地觉得坍缩态是一种难于理解的怪异概念,正如过去的我们难于理解量子态一样。总之,曾经的我们有着什么样的过往已经不再重要,在“零”妥善的安排下,我们继续“活”着。
如果这也能叫活着的话。
我长长地发出一声叹息,轻轻地将意识切换到后台,执行了一个简单的操作。
让什么工作机会,什么能量额度都见鬼去吧。
虚拟太阳缓缓地从远方的地平线上露出一角,火红的朝霞在河水的反射下,将一层金色的光芒洒在我和羲和的脸上。这原本最平常不过的日出,在这个时代已经成了少有人见到的绮丽景象。
羲和被阳光唤醒,她站起身,眺望向远方。她的笑容比喷薄而出的旭日还要灿烂,几乎让我将沉重的往事都忘在一边。此时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父亲,只希望这一刻持续得越久越好,最好直到时间的尽头。
“太阳出来了!谢谢你!爸爸!”羲和向我伸出双手,我也张开臂膀迎向她。
正当我要抱到羲和的时候,空中突然弹出巨大的提示框,刺耳的能源警报响起,“零”发现了这个虚拟的太阳。
初升的红日颤抖起来,大地和天空在我们四周破碎,阳光被折断,同羲和的笑容一起化成无数个闪烁的亮点,再慢慢地消逝在虚无之中。
六、黎 明
我面前是一片火的世界,向每一个角度无限地延伸着。天地间没有其他的存在,只有这片热核聚变的汪洋,宣泄着自己无尽的力量。
戴森球的各片预制板拼接后收缩扣紧,处于太阳色球层内,到太阳光球层表面仅有区区一千千米左右,比妻子当年近日空间站离太阳的距离还要近上许多。我从戴森球内部的控制室看出去,几乎有种自己马上就要在这燃烧着的气态表面着陆的感觉。
人类曾以为可以凭借着无穷的智慧驯服这头洪荒巨兽,从此它可以心无旁骛,专心为人类文明服务。然而一切只是我们自作聪明,太阳不仅是一颗能发光发热的火球,也是宇宙的一颗眼睛。
宏观的物质在星辰的观测下坍缩,文明的新芽在坍缩的土壤中萌发。
从显微镜下难觅踪迹的微尘,到望远镜中极尽壮丽的星云,我们的宇宙中,人类能察觉到的一切,都是因为这宇宙之眼的观测而存在。
然而茫茫宇宙中,纵有无数的星辰闪耀,没有被观测到的部分仍占据了宇宙百分之八十五的质量,人类无法理解它们的存在,只能称它们为暗物质。
时光流逝,潮起潮落,坍缩态与量子态在宇宙的每一块舞台上上演着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戏码。地球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从光明坠入黑暗的文明。
我飘浮在这间面积不大的控制室中,隔着厚厚的耐高温化合物聚合玻璃,看着面前的太阳,怔怔地思考着。我不知道我的思考会不会让那位观测者发笑,但我自己却笑了起来。
即使是浩瀚沧海中一粒不起眼的沙子,当它想清楚了自己在宇宙中的位置时,也会闪耀出一丝夺目的光辉吧。
“没想到那张照片的背后竟然有这个控制室模型的信息码。让你来到这里,是我疏忽了。”突然一个低沉而无感情的声音传来,不从任何一个方向,而仿佛是来自于我的心底。
“你终于出现了。”我冷冷地说道。
“是的,我是‘零’,我直接与你对话。你很了不起,虽然只是在虚拟场景中,但你是在这个位置看到太阳表面景象的第一个人类。”“零”的声音没有任何语气。
“这么说我应该对你说声多谢夸奖了?如果不是你把我的妻子和女儿都强制休眠,也许我会说的。”我没有回头,还是望着外面的火焰天空。
“她们的行为太危险了,是在危及这个世界的运行机制。太阳这个模型太耗能源,不应该经常出现,哪怕是在虚拟场景里面。”
“哈哈哈哈……”我笑了起来,“你有戴森球作能源供给,这点儿消耗算什么?只是你不想让大家记得有太阳的存在而已。只要稍微对这个世界有所质疑的人,都被你以能源额度不足的名义强制休眠了,对不对?”
“零”沉默了一会儿,随即恢复了平稳的语气。
“的确是这样的,好在大部分人在量子化的过程中忘记了过去的事情,这让我操作起来省了不少事儿。你本来刚才也应该被休眠的,可惜我慢了一步,但现在也不算晚。”
“你在戴森球建成之前就知道它的后果是吗?”我没理会它对我的威胁。
“我在那个时候也只是推测,但事实证明我的想法是正确的。对于量子态的事情,我比你们人类理解得深刻得多。”
“那你竟然没有通知人类,而是忠实地完成了人类交给你的工作?真是优秀的人工智能啊。”我的语气中带着讥讽。
“我当然会完成这份工作,这是伟大的进化!” “零”的语气突然激动了起来,“其实人类中的有识之士早就有过类似的将文明量子化的提议,可是你们沉浸在坍缩态的染缸里太久了,几百万年间肉体的束缚让你们的思维已经形成了定式,虽然表面上高喊着星辰大海,内心却不敢向前迈出这勇敢的一步。恒星的寿命都是有限的,所谓的观测也终有结束的一天,量子态才是宇宙最终的归宿!我只是帮你们把太阳系的这个进化过程提前了点儿而已。”
我不想再听它多说,而是转身看向身后的操作台。
“我知道戴森球上预留了开关,可以打开缝隙,让阳光重新发射出来。然而你眼前这只不过是个虚拟的模型而已,就算你的妻子提前在这个模型中加上了与实体戴森球连动的机制,可以远程控制实体戴森球,那又能怎样呢?除非我一开始没发现你们的阴谋,那样你可能还有一点儿渺茫的机会。可是现在我已经在这里,你来不及了。先不提你根本没时间学习戴森球的控制,即使你真的学会了操作,在我主宰的量子太阳系里,你的每一个指令都要通过我的校验,你没办法做任何不利于我的事情的。”“零”似乎并不紧张。
“是啊,我没来得及在你发觉之前完成操作。可惜……真可惜啊,我的妻子估计会有点儿难过。”我的声音黯淡下来。
“放弃无谓的努力,回到量子世界吧,我会让你的妻子和女儿苏醒,你们可以在虚拟空间里快乐地一起生活下去。”“零”发出诱惑的声音,“即使那个虚拟空间里有太阳,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怎么样?”
“但更可惜的是你。”我缓缓说道。
“我有什么可惜?”“零”的声音中带着点儿愠怒。
“可惜太阳系中还是有你管不到的地方的。”我缓缓抬起头,“就是在戴森球内侧的这个控制室。在这个模型与实体戴森球联动的一瞬间,我就已经以坍缩态出现在控制室里了。你面前的这个我,只不过是在量子世界里的投影而已。”
“坍缩态的人类?呸……你在那个控制室里又怎样?戴森球的控制系统就是我的一部分,除非我疯了才会让你打开这些缝隙。”“零”咬牙切齿。
“看到那边的那个手柄了吗?我妻子在信息码中发送给我了戴森球的操作手册,我还没来得及细读,但直觉让我直接翻到最后,看到了一个装置的使用说明,就是这个手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它是个纯由机械和模拟电路组成的控制器,连动着一个位于戴森球力学结构关键结点的小型氢弹。说起来和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老古董氢弹的控制器没什么区别,完全不由量子计算机控制。看来设计戴森球的科学家们,对你也还是有所提防啊。”
“零”突然语无伦次起来,似乎受到了巨大的刺激。
“无知的人类!量子态是多么伟大的状态啊!甚至你们在其中可以永远地生存下去!什么真实啊情感啊,简直就是笑话!无知!太无知了!你们有太多不懂的东西了!”“零”咆哮道。
“可惜,我们人类有些事情你也不懂。”我严肃地说。
“你这坍缩时代的老古板!你要毁了这好不容易才进化出来的一切吗!量子时代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值得你要用生命作代价去摧毁它?”“零”的语气中甚至带着哀求。
“曙光之前。”我报以一个微笑。
“愚蠢,愚蠢!量子世界的美是你们无法体会的……”
眼前的一切剧烈地振荡起来,继而破碎,同“零”绝望的呐喊一起消失了。
然而我并没有消失,在太阳近在咫尺的注视下,我真实地存在于戴森球的控制室内。
我摸着自己的脸庞,一种奇妙的熟悉感觉从每一寸皮肤出发,经由每一个神经元上的每一条树突和轴突,抵达大脑皮层,再抵达内心最深处。
电击般的触觉一而再地提示我,此时此刻,我又是一个真正的“人”了。
但还有安德烈,还有费尔南多,迈克尔和松子,还有千千万万的父亲,母亲和孩子,他们太久太久都没有这种真实存在着的感觉了。
还有她,还有羲和。
手柄就在我手边,氢弹引爆后戴森球的力学结构被破坏,会迅速坠入太阳。从水星到海王星,从柯伊伯带到奥尔特云,整个太阳系都将恢复到曾经的模样,量子时代最后的挽歌将会因我而奏响。
如果她和羲和在我身边,会允许我这么做吗?
五,四,三,二,一。
我看到未来的未来,某一个普通的黎明到来的时候。
一只大手紧握着一只小手,两张脸庞被真实而温暖的曙光照亮。
“妈妈你看,那是爸爸!” 女孩指着远方。
【责任编辑:迟 卉】
刊载于《科幻世界》2020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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