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阿缺
图_言午
1
他刚一醒来,就看到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从里面倒映出自己的苍白模样。他吓了一跳,要爬起来,却发现浑身酸痛、四肢乏力。
“你吃了药,别乱动。”那双眼睛长在一张俏生生的脸上,穿着宫装,看样子是后宫侍女,“你睡了很多天,我们都以为你不会醒了呢。”
“我吃了什么药?”
宫女却没回答,端来了食盒,小心喂他吃。他很不习惯,一直以来都是他伺候别人,而现在躺在少女怀中,让他脸色发红。这种感觉很久以前有过,但自从进了宫,净身师一刀挥下,这种萌动就随着他身体一部分的离去而消失了。
他一边咀嚼着精美的膳食,一边纳闷着。
宫女喂完饭菜就离开了。他勉力下床,推门出去,看到屋外面是一片小花圃。这时正是秋天,风冷叶凋,满地枯枝。他还想再往远处走一些,但院子门口有侍卫把守,不能通过。
到了晚上,宫女又来送饭。
“你叫什么名字?”他接过碗筷,问。
宫女小声回答:“我叫绿萝。”
“很好听的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绿萝不置可否,沉默地看他吃完,收拾食盒,便又走了。
接下来,每天他都在这小小的庭院里,戴着脚镣,无所事事。无聊还好,让他受不了的是每到午夜时分背上传来的剧痛,像一柄匕首在脊椎上来回剜着,让他几乎牙齿咬碎、冷汗直流。这种痛苦每晚必至,从不爽约,大概持续一个时辰才逐渐退去。那时他才能精疲力竭地入睡。
偶尔也有人来看他。来得最多的,是一个脏兮兮的道士,每次来就会叫人按住他,观察他的舌头和脉象,有时还割破他的血管取一点儿血走。有两次是皇上跟着道士来的,皇上看着他的眼神十分奇怪,带着急切和贪婪。
“我到底怎么了?”他实在忍不住,问绿萝。
绿萝犹豫了一下,“你知道长生不老药吗?”
他点点头——宫里传闻,皇上想长生,召集方士炼丹药,但炼了好几年了也没有结果。
“皇上吃之前,要找人试药,已经死了一百多人。你是唯一吃了药活下来的,说不定药已经起效了。”
“哦。”他面无表情,“不管药起不起效,反正我最后都会死吧。”
这种淡然的语气让绿萝有些诧异,打量了他一会儿,她才点点头,“嗯。”
花园里种了一棵杏树,就在屋旁,几根枝条凑到了窗户前。没事的时候,他把窗户打开,无聊地数着枝条上的叶子。秋风渐浓,叶子越来越少,他数着数着,慢慢觉得这就像自己的生命,也快到尽头了。
啪,一本书摔在桌子上。他停下吃饭,疑惑地抬头,看到熟悉的宫装。
“这是什么书?”
“《花间集》。你说听过我的名字,应该是听人念过里面的一句词。”
他拿着书,有些为难,“可是我不识字,更看不懂……”
“我可以教你,不过时间紧,一天只能教几个字。”
他吃惊地抬起头,发现绿萝的脸上第一次有了笑意,浅浅的,仿佛一阵风都可以将之抹平,但又那样不可忽视。那种久违的灼热感又蒙上了脸,他连忙转头。杏枝在窗前微微晃动。
很多年以后——真的是很多年以后——他对这本书的记忆依然清晰,每个字都记得,每首词都能背诵。他惊讶于记忆在时间里的坚固。
寒风呼啸,杏树的叶子逐渐掉光。京都的冬天特别冷,幸好屋子里添了个火炉,他就着炉火,把那本《花间集》翻来覆去地看。
“外面发生什么事了吗?”他发现绿萝有些不对劲,问。
绿萝把玩着头发,语气忧愁,“听说叛军已经快接近帝都了,很多流言,大家都忧心忡忡的……”
“放心,你会没事的。”他安慰道,想拍拍她的肩膀,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没人的时候,他躺在床上,两手交叠枕着后脑勺,心里想着绿萝的脸。真漂亮,越看越觉得像不久后会开放的杏花。很快就要开春了,杏花将从窗外伸进来,那时,他肯定一整个春天都不会关窗户。
但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春天。
他开始长久地看着窗外的杏枝,想象它抽出绿芽和花瓣。他发现记忆久远,已经很难回忆起杏花的模样。这阵子,绿萝来得也少了,送饭的是一个脸庞宽大的中年宫女。
在冬天快要结束的一个夜里,他被一阵喧哗声吵醒了,醒来看到窗外有火光腾起。有奔跑脚步声,有凄厉惨叫声,还有疯癫狂笑声。他把窗户开了一个小缝,窥见人影错乱,穿着兵服的人在胡乱砍杀宫女和太监。
是叛军。他想起阿萝说过的话。
“锵”的一声,火花四射,门口的链条被大刀砍断,皇上提着滴血的刀走进来。
他连忙跪下,心却在狂跳。
皇帝喘着气,血红的眼睛死盯着他,刀不断地抖动,似乎随时会挥过来。
“想不到,朕还来不及永生,”皇帝寒声道,拖着刀向他走来,“就失了江山……”说着,刀猛地劈下,一道寒光在屋子里亮起,从他眸中闪过。
他闭上眼睛,但没有痛苦传来,倒是听到了“叮”的一声,脚镣被砍断了。
“替朕活下去,”皇帝喘着气,一头白发如野蒿丛生,“活到尽头!”
“奴才遵旨!”他重重地磕头。
侍卫已经逃走了。他从院子里跑出去,没走几步,身后就传来了惨叫。是皇上的声音。他回过头,看见一大群叛军围住了皇帝,森然刀光湮没了这个皇朝的最后一位帝王。
他继续跑,宫殿里到处是尸体和火,但他没有跑向宫外,而是小心地靠近后宫。
他是在御花园里找到绿萝的。太冷了,滴水成冰,绿萝赤裸裸地躺在一丛枯枝间。附近的灯笼都被打灭了,很暗,遮盖了绿萝的表情。他走过去,看到绿萝身上在流血,褐色的,一流出来就凝固了。流血的是两处伤口,一处是两腿之间,一处是胸膛上。他不敢多看,看一眼就呼吸艰难。
于是,他把衣服脱下来,裹在绿萝身上。他感觉到她还有微弱的呼吸,于是他说:“别怕,我会救你的,我们能够活到春天到来。”他背起她,往宫外跑,一路上的血和火照耀在他脸上。他能感到脖子后方传来的轻轻呼吸,温暖,带着潮湿,潮起潮落。
“别怕,我们会活下去的……”
他们身后,叛军开始向四处泼油,火光腾腾,照亮了公元1368年的寒夜。
2
那个风尘仆仆的人站在路对面。陈琳觉得有点儿眼熟,车子开出十几米后,她猛地踩住了刹车,使劲儿扭头向后看。一片喇叭声响起,她也没管。
是他!
陈琳把车开到最近的车位,然后踩着高跟鞋往回跑,生怕那个人会像十七年前那样消失。但他还在,背着一个破旧的双肩包,就这么站着,等她跑到面前,他才微笑着说:“阿琳,你长大了。”
这种语气一如十七年前。这个模样一如十七年前。仿佛一切都没变,眼前这个人还是二十几岁,而她,却从十五岁长到了三十二岁。
这一天,助理给陈琳打了无数个电话,她都没接。估计助理要疯了吧,她想。但就算整个公司的人都疯掉,她也要留下来,问这个人一个问题。
“爸爸,”陈琳艰难地叫出这个称呼,“你当初为什么一声不吭就离开了?”
他没回答,脸上还是那种淡然的微笑,“我路过这里,在电视里看到你的采访,就想着过来看一下。我走了很久,很久很久,想休息一阵子。”
陈琳把他带回了家。他似乎真的很累,一坐到沙发上就睡着了。陈琳看着他微仰着头沉睡的样子,仔细打量。是真的,过了这么多年,他的样子一点儿都没有变。她心情复杂地打开那个双肩包,鼻子一酸——里面几乎都是破烂,磨破的鞋、生锈的碗,真不知道这些年他是怎么过的。
在包的最深处,有一本线装书,很老了,纸页泛黄。她盯着封面看了很久,才认出那是繁体的“花间集”三个字。
他一直睡到午夜,醒过来时表情痛苦,蜷缩在沙发上。大概到了凌晨两点,他才缓过劲儿来。
“十几年了,这病还没好?”陈琳把毛巾递过去。
他擦着脸上的冷汗,苦笑道:“老毛病,不会好了。”
陈琳有一肚子疑问,但憋了很久,最后说:“你收养了我十五年,这里就是你的家。你就在这里住着吧。”
陈琳家里多了一个男人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公司,越传越变质。很快流言就成了“她啊,离婚后耐不住寂寞,仗着有钱有势,包了个小白脸在家里”。陈琳知道是背后有人搞鬼,这么多年商场诡谲,敌人满地,朋友稀疏,只能冷笑以对。
幸好,带着一天的疲劳回到家里,就能看到他。他一直在家里,但不看电视,也不怎么上网,最常做的事情是睡觉和坐在阳台上发呆。对了,他还做饭,陈琳每次推开屋门时,都会闻到一阵诱人的菜香。
这让陈琳想起了小时候。那时她住在小镇上,每天放学回家,推开门,也能闻到他做的饭菜香味。只是,当时她会跳着去拥抱他,说“爸爸真好”,还会去亲他那张永远淡然的脸。
有时候他会主动说一些事情,比如看到了她以前的照片,就问:“为什么离婚?”
“他在外面有别的女人。”
“哦。”
类似的对话还发生了几次。
“一个人打拼辛不辛苦?”
“还好。”
“哦。”
……
“有再婚的打算吗?”
“有几个人一直在追,不过我没兴趣。”
“哦。”
……
而一旦提到关于他的事情,他就守口如瓶。陈琳也没追问,他身上有着什么样的秘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陪在自己身边就好。
这个想法第一次冒出来时吓了她一跳。多年独居,单独打拼,她以为自己不需要男人依靠了,但现在她越来越想早点下班回家。她试图按捺住这个想法,却无能为力,索性任其滋生。
公司要举办一次庆功宴,陈琳劝了他很久,他终于同意一起参加酒会。所有人都诧异地看着他们。有人端着酒过来,他便与之攀谈。他身上永恒的木讷与沉默似乎被西装完美地遮住了,表现出来的是另一种气质——得体,从容,而且几乎所有话题他都能应对。陈琳惊讶于他的谈吐,同事们的眼光也由惊讶变得尊重——当然,女同事们目光里的敌意更浓了。
陈琳喝了很多,回家时已经醺醺然。他开车载她回家,扶她休息,这时,她突然伸手抱住了他。
他的身体明显地僵了一下。
“就这样,真好。”陈琳呓语着,“我孤单了这么久,你终于回来了。你留下来吧,我们一起生活……我们可以领结婚证,我知道你曾经是我爸爸,但那是收养,而且你这么年轻,像永远也不会变老……”
陈琳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他一直听着,直到她累了才抚摸着她的头发,说:“乖,好好休息。”
第二天,陈琳醒过来时,他不见了。他的旧双肩包和那一堆破烂也不见了。陈琳按着太阳穴,坐在阳台前,想流一些泪,但眼睛始终干涩。她坐了很久,终于发现之前他总是在这里望什么了。
阳台下的花园里,种了一棵杏树。粉红色的花瓣一簇一簇。
3
听完眼前这个亚洲男子的讲述,费尔南多博士陷入了沉思。从常理上来讲,他本能地不相信有人能长生不老,但男子讲述时,语气沉静,眼神深邃,倒真像是活了一千多年才会有的表情。
如果他是说谎,那他真可以获得奥斯卡影帝——哦,他没有机会了,好莱坞早已不复存在,连整个洛杉矶都在三年前毁于火山喷发。
“怎么说呢,我是一名科学家……”费尔南多医生斟酌着用词,“衰老的本质是细胞损伤积累,从原理上说,如果中国古代方士真的研究出了能抑制细胞衰老的药,让新陈代谢保持旺盛状态,人确实可以永远活下去。但现在是公元2402年,依然没有办法做到,我很难相信一千多年前就有人做到了。”
男子拔下一根头发,放到桌子上,“你可以拿我的细胞做鉴定。”
费尔南多博士把助手叫进来,让他把头发带到了化验室。
在等待结果的时间里,男子安静地坐着。倒是费尔南多博士感到局促,“那么,你报名加入‘伊甸计划’,想清楚了吗?”
男子点点头。
“你要想好,‘伊甸计划’的目的是为人类寻找新家园,要在宇宙中流浪。目前我们的飞船只能达到光速的五分之一,很可能几十年甚至上百年都一无所获,只能漫无目的地继续走下去,这种孤独会让人发疯。”
“所以我最合适。其他人需要冬眠,而我有无尽的时间,每一次发现新行星我都可以立刻知道。至于孤独——”男子笑笑,“我已经孤独了一千多年,孤独是我的朋友。”
“好吧,目前为止,你确实是最合适的候选人。”费尔南多医生再次打量男子,“如果你说的是真的。”
男子耸耸肩,扭头看着办公室窗外。一棵枯死的杏树倒在地上,黄沙漫天,而天空积满了灰色的霾,连阳光都无法穿透。他又把目光收回来,闭上眼睛。
费尔南多医生叹道:“唉,我们把地球伤害得太深,现在看到报应了。全球有四分之三的土地无法居住,这些年人口锐减,如果没有新家园,离种族灭绝的日子也不会太久了。现在,‘伊甸计划’是人类延续的唯一希望了!”
“哦。”男子的声音里却并没有多少激动,眼睛继续闭着。
费尔南多博士有些尴尬,所幸助手及时推门,快步跑到他面前,一脸惊慌。
费尔南多博士看了一眼化验单,像被针扎了似的站起来,“你……原来……”尽管早有准备,他的声音还是颤抖不已,好半天才镇静下来,“你通过面试了!放心,接下来我会力荐你,让你加入‘伊甸计划’!你有永恒的生命,宇宙有无边的空间,你脚步停下的地方,就是整个人类文明的尽头。”
男子“嗯”了一声,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站起来,说:“那我随时等你们通知。”然后向办公室外走去。
“等等,”费尔南多博士叫住他,“你一直没有告诉我,那个叫绿萝的女孩子,跟《花间集》有什么关系。”
男子的背影颤抖了一下,继续向外走,快到门口时又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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